天空渐渐灰暗起来,落日没入山的尽头,片刻之前,还是残阳如血,转眼间风起云涌,层层叠叠的黑云,像是污秽不堪的棉团,乌压压的盖过头顶,随着几道闪电划空而过,就如白色的精灵,在云层中不断的跳跃,破鼓般沉闷的雷声顷刻响起,轰隆隆的由远及近,忽然“咔擦”一声炸裂开来,惊得医用依维柯里的众人,俱是心头一震,腿部受伤的那位战士,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他右手腕上挂着吊针,左边的小腿裹了夹板,安安静静躺在车厢里的担架上,稚嫩的脸庞晒得黑黢枯焦,身上那件迷彩服,脏得就跟泥里捞出来一般,完全瞧不出本来颜色,夏姌坐在他的身边,用毛巾替他擦着脸,问道:“是不是很疼,如果疼得厉害那就叫两声,没关系的。”
小战士微微摇头,咧着干裂的嘴唇,笑道:“没事,我不疼,谢谢姐姐!”
夏姌瞧着他的腿,又问:“你是怎么摔下来的?”
小战士笑道:“都怪我自己不好,没有服从命令,注意安全,我就是看到屋里面还有些东西留着,觉得太可惜,想把它们取出来,谁知道一脚踩空,被上面的石板压着了,辛亏看到你们经过,否则我可有罪受了,姐姐,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呀?”夏姌笑道:“我们要去xx市xx医院,你伤的不轻,别说话了,安心睡会吧,再过一个多小时,我们就能到了。”小战士笑道:“我不想睡,在家的时候,我妈就老说我屁股上长了疮,成天坐不住,连一刻都不能安省。”夏姌咯咯的笑了,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医生,接口笑道:“小同志,你是哪儿的人,我听你的口音,好像是南方的嘛,你爸妈都是干什么的?”
小战士说道:“我是福建厦门人,我家有座茶山,我爸做茶,我妈就负责卖茶,叔叔,你打听这么多,是不是想给我介绍对象?”车厢里顿时爆出一阵哄笑,另外一个跟夏姌年纪相仿的男医生笑道:“这小子有意思,是个话痨,哎,我跟你说,咱们黄医生家里,确实有个姑娘,不过人家可是大学生,你什么学历啊?”小战士嘿嘿笑道:“我呀,我学习不好,高中毕业就入伍了,我妈说我没出息,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可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啊,人各有志,我就是不爱读书,我就是喜欢当兵,那又怎么了?”
那位姓黄的医生笑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到部队锻炼几年也很不错,历史上那么多的名人名将,不都是从军营里走出来的吗,不过,小伙子,书还是要读的,就算不为考大学,多充实提升自己也是好的,人要是没文化,将来会吃亏的,再说,到部队也能读书的,好像现在很多大学,都可以招收国防生。”小战士笑道:“我是块什么料,我自己知道,要我啃书本还不如要我”他话音未落,忽然听到车顶棚上“噼里啪啦”的响成一片,仿佛无数颗豆子洒将下来,众人急忙扭头,冲着窗外望去,只见眼前的世界瞬间变得混沌起来,一场暴雨倾盆而至,来势汹汹,因为这雨太急太猛,整块的车窗玻璃,像被人糊上浓稠的胶汁,水幕朦胧扭曲,似乎能让人产生迟滞的错觉,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在盘山公路的其中一段,公路右侧是个低洼的山谷,水流湍急,左侧的小山坡上,密密的树林被山风卷得七歪八倒,顺着一个方向摇摇欲栽,司机立刻放缓车速,慢慢停在路边,又拿起抹布擦了擦挡风玻璃,凑过去极尽所能的瞧着外面,除了汽车大灯所及数米之内,周围全是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分清,气得他猛拍两下方向盘,骂道:“真他妈的操蛋,不是说今天多云的吗?这气象局还能不能管事了,不行让我来,我去都比他们报得准些!”
司机冒着雨,下车放好两块警示牌,再回到车上时,已经跟落汤鸡似的,跟夏姌差不多年纪的那位男医生,钻到前面的副驾驶位置上,问道:“师傅,咱们还有多远的路?”司机脱去外套,又擦了把脸,然后点了根烟,徐徐说道:“路倒没多远,就三十几公里吧,不过摸黑走山道,本来就得小心点,再下这么大的雨,根本走不了了,等等吧,只有等这雨小些了再说!”黄医生取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十几个粽子,笑道:“小郎,咱们是安全第一,急也没用,你是不是肚子饿了?我这儿有粽子,你来两个?”姓郎的那位医生笑道:“哎哟,老黄,你倒是挺应景的,后天才是端午,你连粽子都买好了?得嘞,我尝一个,有没有红豆馅的?”说着,他又钻了回来,黄医生在塑料袋里挑了挑,拿出一个递给他,笑道:“不是买的,是我老婆寄过来的,红豆馅的没有,你就吃个火腿的,我跟你说,咱这个火腿粽子,都是自己家做的,你在外面买不到,小夏,小同志,你们俩也挑两个,师傅,接着点!”
车外暴雨滂沱,车内粽香弥漫,包括夏姌在内,众人连续赶路,都有点饥肠辘辘,于是也不客气,各自剥开粽叶啃了起来,小战士躺在担架上,一边吃一边问道:“黄叔叔,你是哪儿的人?你不会是浙江的吧?”黄医生笑道:“你还真是个机灵鬼,一猜就中,我是浙江金华人,咱们两个是邻居,你是听我口音猜到的?我的普通话还算标准吧!”小战士吮吸着右手食指,笑道:“不是,你们浙江那片儿的火腿粽子,我吃的太多了,这味道一闻就知道,别的地方不会有,夏姐姐,郎医生,你们又是哪儿的人呀?”
郎医生笑道:“我是辽宁本溪的,老家山东,祖籍广西,你说我算哪儿的人?”
小战士眼睛一眨,笑道:“你算中国人。”
郎医生一愣,旋即摸摸他的脑壳,哈哈笑道:“对对对,咱们都是中国人,要不然能够凑到这儿来吗!”夏姌吃完粽子,掏出纸巾擦着嘴,忽然兴之所至,轻声唱道:“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无论我走到哪里,都留下一首赞歌,我歌唱每一座高山,我歌唱每一条河,袅袅炊烟,小小村落,路上一道辙!”小战士和声唱道:“我亲爱的祖国,我永远紧依着你的心窝,你用你那母亲的脉搏,和我诉说!”
这首“我和我的祖国”因为朗朗上口,旋律优美,意境深沉,所以国人大多十分熟悉,黄郎两位医生呵呵笑着,立刻加入合唱队伍:“我的祖国和我,像海和浪花一朵,浪是那海的赤子,海是那浪的依托,每当大海在微笑,我就是笑的旋涡,我分担着海的忧愁,分享海的快乐,我亲爱的祖国,你是大海永不干涸,永远给我碧浪清波,心中的歌!”歌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经久不息,开车的司机虽然记不清歌词,也禁不住被他们的情绪感染,扯开五音不全的嗓门,大声唱着最后几句:“我亲爱的祖国,你是大海永不干涸,永远给我碧浪清波,心中的歌,永远给我碧浪清波,心中的歌”
终于,雨势稍稍减弱,虽然窗外依旧狂风肆虐,但总算能够看清前方的道路,司机瞧瞧漆黑如墨的天空,不敢再作耽搁,赶忙跳下车,打算取回警示牌立刻启程,郎医生再次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落下车窗,伸手出去试了试,一股劲风卷了进来,噎得他差点喘不过气,司机拉开车门,一屁股坐上来,笑道:“怎么,郎医生,你也想下去走走?”
郎医生升起车窗,笑道:“这山里的风,也忒厉害了点。”
司机发动汽车,笑道:“你们不是山里人,当然体会不到,习惯就好。”他正说着话,猛然感到车身一抖,眼前的景物,竟然慢慢倾斜起来,随着听到“哗啦啦”连着几声巨响,司机顿时惊道:“不好,是余震,余震又来了。”他情急之下,使劲去踩油门,却不想尽管马达轰鸣不止,汽车非但没有挪动半步,反而抖动的更加剧烈,这一下,所有人都不禁惊慌失措起来,黄医生坐在右侧的车窗边,感觉最为明显,他扒着扶手,探头瞧了下窗外,随即失声惊叫道:“是塌方,是塌方,不是余震。”司机经验老道,听他这么一嚷嚷,立即反应过来,松开油门,急忙冲着后面招手,叫道:“快到前面来,保持平衡,快快,快呀!”
原来他们停车的位置,正处于公路的边沿,刚才一场暴雨侵袭,将下方的泥土,冲刷的松动了,无巧不巧,就赶在他们即将离开时,路面突然开始垮塌,将依维柯的后半个车身,全都陷进去悬了空,因为是后轮驱动,所以司机踩下油门,只会形成空转却无法着力,甚至还可能导致加速下沉,司机的反应是对的,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首先必须保持车辆平衡,黄医生抢上两步,一把抓住前排的座椅后背,与此同时,小战士躺着的那张担架床,却迅速向后滑去,夏姌本能的俯身去拽,但是没有能够拽住,“砰”的一声,担架撞在后车门上,挂着吊针的竖杆随之倒地,吊瓶摔得粉碎,药水溅得到处都是,车身再次悠悠的晃动起来,司机的那张黑脸,几乎刷成了白色,众人全都屏声静气,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一会儿,晃动终于停止了,短暂的死寂过后,司机说道:“都不要动,大家都不要动,夏医生,你先到前面来,慢慢的,千万要轻一点!”
夏姌看了下小战士,说道:“那他”
司机急道:“你先过来,压住这头。”
小战士扯去右手臂上的吊针,颤声说道:“姐姐,你别管我,我我没事。”
夏姌慢慢的往前挪,车子每发出一声异响,都像是敲在众人的心头,敲得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好不容易,夏姌终于挪至车头位置,四个人的重量,全部压在这端,先前下倾的角度,总算略略有所回转,司机暗暗松了口气,因为找不到绳索,便叫黄郎二位医生解下裤腰带,再加上自己身上的那一根,然后连接起来抛给小战士,司机叫道:“抓紧了,使劲的抓紧了,我们拉你过来。”小战士刚才撞在门上,触动断骨,早已是疼得汗如浆下,此刻也顾不得许多,死死的拽住皮带,又在手腕上箍了两道,叫道:“我已经抓紧了。”
因为车内的空间狭小,众人施展不开手脚,又不敢过多动弹,所以只得由司机和黄医生两个人一起发力,将小战士的身体缓缓拖动过来,刚刚拖至一半,小战士大概是求生心切,右脚下意识的在座椅腿上蹬了一下,车身瞬间猛然下沉,众人吓得齐声惊呼,紧接着,三根裤腰带断裂开来,小战士眼疾手快,倏忽抓住另一侧的座椅腿,才没有导致再次滑落,可是车身脆弱的平衡,已经渐渐保持不住,碎石土块崩裂坍塌的声音,不绝于耳,形势之危急,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几乎就在刹那之间,所有人的心里,都浮上了一个同样的念头,是放弃还是坚持,是继续挽救小战士年轻的生命,还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以求自保,高尚道德和情操之所以高尚,因为它不止是说说而已,有时候是需要用生命来作为赌注的,包括司机在内的三个男人,全都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却,这是人性的本能,并无可厚非,只有夏姌毅然决然的跨前一步,将手伸向小战士,急切的叫道:“拉住我,拉住我!”
“夏医生,不要”黄医生惊声叫道:“不要冲动”
夏姌仿佛置若罔闻,见小战士使出全身气力伸长手臂,眼中尽是渴求和不舍,还是距离自己甚远,车身继续缓缓下挫,夏姌知道再不做出抉择,可能就没有机会了,她扭头看了看三个男人,然后再度纵身向前,半卧半蹲着,一把握住小战士的左手,车身“嘎吱”一声,立刻呈现四十度角翘了起来,黄医生也豁了出去,左手攥住前排椅背,半挂着身体,右手伸向夏姌,高声叫道:“夏医生,抓住我的手,大家再加把力,还来得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