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三民一个人呆在洞窟之中,四下里静默的令人生畏,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见,他越等心越凉,越等越觉得自己有够憋屈,没死在战场上,倒把一条命扔在这么个鬼地方,早知道如此,还不如被炸死了干脆,就算是做了鬼,也能和兄弟们呆在一起,不至于凄凄惨惨,孤苦伶仃的做一个孤魂野鬼。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忽然水花一溅,久保太郎居然回来了,方三民一时间竟忘了彼此的身份,激动地大嚷大叫起来:“我滴个娘哎,你可回来了!”久保太郎脸色苍白,攀着方三民的手爬上岸,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方三民连忙取来一只军用水壶,将他扶在臂弯里,一边喂他喝水,一边笑道:“他妈的,我还以为你在下面淹死了,你想死也得先和我说一声,你的命是我的。”
久保太郎瞧着他,勉强笑了笑,说道:“找找到了,下面有路。”
方三民听说水下有出去的通道,先是一喜,继而想到自己不熟水性,要潜入这潭水里,游到另一头去,岂是说说那么容易,顿时便又垂头丧气起来,久保太郎瞧出他的担心,拍拍他的手,笑道:“不怕,我带你!”久保太郎向他细细说了水下的情形,大概有多深,出口的方位,以及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听到他说,这里是和外面的一个无名湖泊相连通,方三民暗暗感慨道,他已经出去过了,还能再回头接上自己,看来小鬼子也不全是坏人,要不是咱们两家在打仗,他们又杀了我们那么多的人,我交上他这个朋友倒是不错。
既然有了求生的希望,方三民自然不肯轻易放弃,两个人一做商量,决定先饱餐一顿,然后就地休息,安心的睡上一觉以恢复体力,好在这里与外界隔绝,不用害怕野兽的袭扰,方三民将背包里的干粮全都掏了出来,分了一半给久保太郎,经过近一夜的折腾,两个人俱都疲乏力竭,为了节省电力,方三民又把手电关了,依着岩壁坐下,胡吞乱塞起来,一边吃一边隔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久保太郎有一搭没一搭的唠起了家常。
原来久保太郎是日本札幌人,因为家住在海边,所以水性极好,家中父母安在,只有他这一个儿子,战争爆发之前,他是在当地一所中学任教课老师,也有自己心爱的人,因为职业的特殊性,本来他无需入伍,可惜随着战争持续进行,日本国内的兵力已经快消耗殆尽,所以久保太郎也不得不放下粉笔和书本,拿起枪跨洋过海来到中国。
为了不使双方尴尬,两个人都尽量回避一些敏感的话题,说着说着,久保太郎也问起方三民的身世,方三民笑道:“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爸妈早就不在了,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当兵就是为了混口饭吃,有时候我倒是在想,要是哪天不打仗了,我还能做什么养活自己。”
久保太郎沉默了一下,说道:“不打仗,你可以,到日本,我是你的朋友。”
方三民说道:“睡吧,睡吧,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说完,他将手里最后一块饼干扔进了嘴里,躺倒在地就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就听到悉悉索索的一阵响动,想来久保太郎也已经睡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叹气,我要真跟你这个小鬼子去了日本,非得把我爸我妈从地下气活过来不可。
洞中不知日月长,方三民一觉醒来,发现居然能看得见东西了,岩壁上的青苔、地上散乱的垃圾,还有一旁熟睡的久保太郎,虽然光线依然很暗,但无不清晰在目,他怔了一怔,扭头瞧了瞧,才知道光是从昨夜他们掉入的那扇“天窗”透进来的,想来外头一定是天色大亮了,他吁了口气,起身走至“天窗”的下方,仰起头来仔细的端详,这里光线充足,如果能寻到脱身之计,倒可免去那泅水的苦厄。
可惜方三民仰得脖子都酸了,也没找到出去的法子,他便把目光投到了四面的岩壁上,只见壁上的石块嶙峋突兀,千奇百态,毫无人工斧凿的痕迹,竟似天然而成,昨夜凭着一只手电,尽管一点一点的检索过去,哪儿有这会儿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忽然,他在石壁的一角,发现了一根人臂粗细的藤蔓,走过去用手一拽,“哗啦啦”的撕扯下来,目测足有七八米的长度,他看着横在“天窗”处,那一截被天雷击得焦黑的粗重树干,想了一会儿,四下里找了找,终于找到一块大小合适的方石,将方石绑在藤蔓的一端,在手里甩了两甩,使劲朝着那截树干扔去,却失了准头,方石撞在岩顶上,发出一声闷响掉落下来,方三民又扔了三四次,不是力道不足,就是离的太偏,总之不能如愿。
这时久保太郎也已醒了,走过来看了一会儿,便明白了方三民的用意,他是想用藤蔓圈住那截树干,然后从这里攀爬出去,倒也觉得此法可行,将手朝方三民一伸,意思是让他来扔着试试,要说久保太郎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瞄准的工夫却是不差,只扔了两次,那方石即牵着藤蔓,从树干和岩顶的缝隙中穿了过去,方三民高兴地大叫:“哎哟喂,真有你的,你这手功夫不赖啊。”
有了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方三民喜笑颜开的拉着藤蔓,小心翼翼的在树干上圈得结实了,扭成了麻花状,蹲在地上拽了又拽,觉得没问题了,便去拿回了军用背包,对久保太郎笑道:“走吧,你先上。”久保太郎摇摇头,方三民急道:“让你先上,你就先上,磨磨蹭蹭的干什么?”久保太郎还是摇头,说道:“你小,我大,你先。”方三民不禁莞尔,这时候还分什么年龄大小?当下也不谦让,将背包背在身后,微微一纵攀上了藤蔓,他身手矫捷,灵敏似猿,不一会儿到了岩顶处,再一个倒翻身,就出了洞口,他趴在地上,冲着久保太郎连连招手,叫道:“行了,我帮你看着,你可以上来了。”
久保太郎依着方三民的样子,手拉脚蹬,一点一点拽着藤蔓往上爬,但是很显然,久保太郎攀爬的功夫,比起他的水性,实在差的太远了,摇摇晃晃了半天,才爬了一半都不到,方三民听到树干传出“咔咔”的响声,不由得心中一惊,急道:“你要快点,这树有点撑不住了。”其实不用他说,树干发出的声音,久保太郎同样听到了,可越是着急就越不得法,他攀在藤上摇晃的更加剧烈了。
那截树干虽然粗壮,但经过昨夜的雷击,早已形同焦炭,中空腐朽,“咔咔”之声越发响个不停,方三民眼见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便再也等不得了,伸出手去抓藤蔓,想要靠着自己的力量拽他上来,他这一用力,树干压着洞口四周的地面,猛然往下一沉,又坍塌了些许,看样子竟要重蹈昨夜的覆辙,方三民眼疾手快,一把将藤蔓牢牢的抓在手里,用脚尽力勾住地面,大声叫道:“快快,动作再快一点,这里又要塌了。”
看着洞口的碎石泥尘筛筛而下,久保太郎知道撑不了多久了,仰头叫道:“你走,不管我,快走!”方三民虽然知道他还有水路可以逃脱,但昨夜久保太郎在那潭水里几进几出,都没有将他扔下,现在让他就这么离去,又于心何忍,方三民牙齿都快咬碎了,顾不得再开口说话,只是不肯松手,指望久保太郎能够顺利逃出生天。
就在久保太郎伸手去够方三民的手,还差了不到一尺的距离,洞口在重压之下,终于再度坍塌,方三民只觉身子一轻,即向下坠落,他急中生智,索性扑到了那截树干上,想要赌上一回,可是天不遂人愿,树干立时从中而断,斜刺着就向洞中栽去,不过栽落的速度并不快,方三民依旧拉住藤蔓,二人随之跌回洞中,却不像昨夜那样受到重击,微微一挫便顺势翻身起来了。
岩洞中粉尘弥漫,呛得方三民和久保太郎俱都睁不开眼,连忙避到一边,不住的咳嗽,待到尘埃落定,两个人望着横躺在洞中的粗壮树干,和头顶上又大了一圈的“天窗”,不禁面面相觑的苦笑不已,方三民故作轻松的说道:“哎呀,看来这老天爷,是一定要让我喝两口水才能满意了。”久保太郎知他是宁可重涉险地,也不肯扔下自己单独离去,不由得心中一热,却没有说话,上前紧紧的抱了他一下,又握住他的手,使劲的冲他点了点头。
方三民此时却觉得怪怪的,如果在前一日,有人说他会和一个小鬼子结下过命的交情,他一定会扇那人两个嘴巴作为回应,而就在刚才,他却可以不顾生命的代价,也要和这个小鬼子同生共死,真他妈的有意思,心里想着,方三民尴尬的笑了笑,将头扭到了一边,却惊奇的发现,一侧的石壁上,从上至下出现了一道裂缝。
从昨夜到现在,方三民在这洞中的四壁上,检索过不下三四遍,不可谓不细心,都没有见过这道裂缝,这一定是刚刚才出现的,或许是树干撞的,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他搞不清楚,但既然有裂缝,那就有古怪,说不定又是一条出去的路。
久保太郎心中的惊诧一点不亚于方三民,两个人走至近前,只见那道裂缝最宽处,可以塞进一只人手,方三民探手进去试了试,什么都摸不到,他又凑近了,打起手电往里头瞧,也是什么都瞧不见,却觉得有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心中一喜,对久保太郎笑道:“这里头有风,应该是空的。”
这下两个人都来了劲头,先是手扒脚踢,除了落下几许石屑,岩壁丝毫不为所动,方三民便叫上久保太郎,抬起那截树干,往这缝隙处胡乱猛撞一气,每撞击一次,岩壁后都会传来空洞的回声,更加凿实了他二人的判断,就这样也不知撞到多少次,岩壁“喀拉拉”的应声而破,露出一个半人高的裂口,碎石粉屑铺了一地,方三民俯下身子,又用手电照了照,更觉劲风扑面,跳着脚的大笑道:“这里一定有路出去。”说着,他便伏在地上往里头钻。
久保太郎却是谨慎,连忙拉了他一下,说道:“等等,危险!”
方三民朝他摆了摆手,笑道:“没事,我在老家的时候,山窟窿钻得多了,只要有风,你就别怕,憋不死人的。”话没说完,他的半个身子已经探进去了,久保太郎蹲在他的身后看着,忽听方三民在里头大叫起来:“我滴个娘哎——”急急地退了出来,反身坐在地上,脸上的表情哭不是哭,笑不是笑,说不出的怪异,久保太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莫名其妙的看着他,问道:“什么?里面,是什么?”
方三民抓住他的胳膊,激动地说道:“快快快,把绳子拿过来,吊我下去!”他见久保太郎一脸的迷糊,咽了一下口水,又道:“里头有个大棺材,是个老坟,我下去看看,兴许能找到一些值钱的玩意。”原来他们所在的这处石窟,与山中的一间墓室仅仅一壁之隔,方三民刚才钻进去,用手电照了一圈,发现自己身处在墓室的顶部位置,离地面有五六米的高度,要是就这么跳下去,非摔残了不可,这才退了回来。
久保太郎听他说完,摇头说道:“这样不好,你不要去。”
方三民笑道:“不怕,我三狗子福大命大,百无禁忌。”
久保太郎知他会错了自己的意思,手里比划着,又道:“死人,大大的,活人,不应该打扰,很不礼貌!”方三民站起来,走过去将藤蔓捡在手里,一边打着扣,一边不屑地说道:“什么死人活人的,你们这些小鬼子,在咱们中国杀的人、抢的东西还少吗,装什么清高?”久保太郎一时为之语塞,脸色变了变,愣愣的说不出话来,方三民瞧了瞧他,虽然认为自己的话没什么不对,但既然大家做了朋友,还是少提这些为好,便又笑道:“算了,算了,你不敢下去,那我一个人下去,你在上面帮我看着点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