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春夏之交,抗日战争进入了第五个年头,随着前一年的年底,美国和日本正式宣战,中国战场的局势,也发生着相应的变化,为了争夺中国沿海的制空权,针对浙赣地区的盟军机场群,日军展开了新一轮的攻势。
浙江西部多丘陵,山峦起伏,连绵千里,在一片无名的山谷洼地里,奉命侧翼迂回的国民党某部与日军一支小股部队不期而遇,双方经过一个白天的激战,留下上百具尸体,各自撤退了,黑夜降临后,天空中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急泻而下,凄风凌厉的嚎叫着,在山谷里来回的冲撞,到处是残根断岩,尸横遍野,雨水汇成涓涓细流,竟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俨然便是一副人间炼狱的景象。
忽然,在一块大青石的背后,一具僵卧的尸体抽搐了几下,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稚气未脱的脸,接着“轰隆隆”的雷声传来,将他完全的惊醒了。
他叫方三民,被抓壮丁之前,因为在家排行老三,村里人都叫他三狗子,后来长官嫌这名字太不雅,便让他改叫方三民,喻意三民主义,方三民一天学也没上过,斗大的字识不到一箩筐,但自从叫了这个名字后,倒颇有一点文化人的意味了。
在白天的战斗中,方三民冲锋在前,一发炮弹在他身边几米远的地方爆炸了,气浪将他震得昏了过去,身上却未中一弹,也算是命大福大,逃过了一劫,方三民用脚蹬开倾轧在他腿上的一个日本兵的尸体,支撑着坐起来靠在青石上,脑壳儿晕乎乎的,还有点发懵,四下里黑漆漆的,坐了好一会儿,才逐渐适应了,勉强回过神来,也看清了一些东西,眼前的景象让他心悸不已,虽然战争打了几年了,死人也见得多了,但在这月黑无光、雨急风高的黑夜里,置身于荒郊野岭的修罗场,又是怎一个恐怖了得。
雨越来越大,方三民抹了把脸上的水,伸手去摸自己的枪,可惜泡在水里久了,已不能再用,他又歇了歇,这才打起精神,从一名日本兵的步枪上,卸下刺刀,插在腰间,又将那日本兵的尸身翻了个遍,想找点干粮充饥,结果干粮没找到,竟摸出了两块银圆,这让方三民既欣喜又失望,银圆固然是个好东西,但这会儿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就算是两块金元宝,也不如两张大饼来得顶用。
不过,不大的工夫,方三民就在另一名日本兵的身上,找到了几块压缩饼干,因为包装完整,并没有受到雨水的影响,方三民一边狼吞虎咽的吃着饼干,一边把那两枚银圆拿在手里掂量着,心想,这么多的死日本兵,好好找一找,肯定还能找到不少的“宝贝”,以前打扫战场的时候,好东西全被上头拿走了,这次自己大难不死,想必也该发点小财了。
方三民肚子打了底,也有了力气,便挨着个的摸起尸体来,不管是日本兵还是自己人,统统不放过,摸了近一半下来,收获还真是不小,银圆、法币、项链、戒指、手电和干粮,还有一柄手枪,他又找来一个军用背包,将摸来的东西一股脑的都装了进去,只把那柄手枪和先前那把刺刀别在了一起。
就在一棵大松树的下面,一名国军士兵趴在一名日本兵的身上,背后有几处弹孔,瞧这样子,他是在杀死那名日本兵的同时,被人开枪偷袭了,方三民扒开战友的尸身看了一看,和别的人一样,脸上污淖不堪,已认不出本来面目,方三民探手在他身上摸了摸,什么都没有,刚想掉过头来,想去摸那个日本兵,谁知那日本兵竟然“嗷”的叫了一声,接着就不住的咳嗽起来,吓得方三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等他反应过来,拔出刺刀,扑上前去,想要再将他刺死,已经来不及了,日本兵就地一滚竟让了过去,嘴里叽里呱啦的乱叫乱嚷,方三民一击不中,也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又取过手枪,对着他连连扣动扳机,却只听“咔咔”两声,手枪居然卡了壳,方三民暗骂,什么他妈的破玩意,就是这么一耽误,日本兵爬起来,就朝山上的树林中跑去,方三民气得将手枪一摔,跟在后面直追过去。
雨下了这么久,山坡上的泥土又湿又滑,两个人一前一后,跑两步摔一跤,跌跌爬爬的进了树林,有了树荫的遮蔽,雨倒是小了点,但四周更加的目不能见了,不知跑了有多久,日本兵慌不择路,居然一头撞在了树上,捂着脑袋眼见是跑不动了,方三民跟了上来,也是气喘吁吁的,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执着刺刀,指着日本兵笑道:“咳咳你跑呀,怎怎么不跑了,撞死你个小日本王八羔子,咳咳”
日本兵蹲在地上,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投降”
“啊?”方三民一愣:“你说什么?投降?老子不抓俘虏,老子只要你的命。”
他说得又快又急,日本兵不能完全听懂,但从他的语气里,也猜到意思了,顿时“呜呜呜”的哭了起来,方三民大吼一声:“不准哭,你这个小日本王八羔子,怎么娘娘叽叽的,还他妈的武士道,我看是臭娘们道差不多。”说着,他不想再多说废话了,两步跨上前去,就要手起刀落,结果了日本兵的性命。
日本兵蜷缩着身体,一副可怜兮兮任人宰割的样子,口中喃喃自语“妈妈妈妈”全世界的语言,唯一通用的词,大概就是“妈妈”了,这是人类最朴质、最真挚的情感,无关国籍、民族和信仰,方三民的刺刀挥到了一半,忽的停住了,他自从军以来,大小战斗几十场,杀死的敌人为数不少,但从来没有对手无寸铁、束手就擒的人下过手,又听这个日本兵将死之前,犹在呼唤着妈妈,顿生恻隐之心,可转念一想,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咱们死在鬼子屠刀下的同胞还少吗?方三民你太糊涂了,于是把心一横,恨恨地说道:“你不要怪我心狠,怪只怪你不该来咱们这里。”说着,他再次举起刺刀。
就在他将刺未刺之际,又是一道闪电斜劈下来,只听“喀拉拉”一声巨响,不远处的一棵参天大树,竟被闪电劈成了两半,霎时间火花四射,地动山摇,树的一半枝干,直直的向着他们二人倒来,说时迟,那时快,方三民只愣了一愣,那个日本兵陡然跃起,拦腰抱着方三民就翻滚开去,方三民一声惊呼,慌乱中手臂不知在什么地方磕了一下,刺刀脱手而落,方三民知道他是要情急拼命,也不敢含糊,两个人死死的扭在了一起,紧接着,半截树干轰然倒地,山体突然剧烈的抖动起来,方三民拼命撕扯住日本兵的衣服,又听日本兵叽里咕噜嚷个不停,他也不肯示弱,大声骂道:“我日你姥姥个小日本,老子没了刀一样能掐死你,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方三民骂声未绝,陡然觉得身边的泥地,朝着树干倒地的方向塌陷了下去,心知不妙,可这会儿正是与日本兵搏命的时候,根本没机会让他起身跑开,两个人只好顺着坡儿滚去,且坡度越来越陡,最后几乎成了直线坠落,随着“砰砰”两声,方三民感到周身一阵剧痛,瞬间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三民才幽幽的醒了过来,眼前有一束光在摇晃,他稍稍动了一动,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那束光移了开去,打在旁边的地上,他这才看清楚,面前蹲了一人,正是那个日本兵,手里拿着手电,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方三民猛然一惊,也顾不得疼痛难忍,蹭的一下坐了起来,就准备要战斗,谁知那个日本兵竟毫无敌意的往后退了两步,手指了指头顶和四周,又用手电转了一圈,方三民不明白他在捣什么鬼,将信将疑的顺着他指的方向仰头看去,不禁目瞪口呆,原来他们身处在一个石窟当中,四周看得见的地方,都是岩石和土壁,头顶上开了一个“天窗”,偌大一截树干横在上头,周围并无可借力攀爬的地方,想要按原路返回,是不可能了,日本兵比划着,尽量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道:“你和我进了山肚子,不能回去。”
方三民看着他,回想起刚才的情形,知他所说不假,一定是那棵树栽倒了,将地上砸出了一个窟窿,他们二人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掉了进来,心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慌乱,却没在脸上显现出来,他问那个日本兵:“你能听懂中国话?”
日本兵稍稍一愣,随即点头说道:“你慢点,我明白,我也可以说一点点。”
方三民想了想,又问:“那咱们现在怎么办?还打不打了?”
日本兵连连摇头,说道:“不!”
方三民心道,小鬼子的话虽然不能信,但我和他都被困在这里,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在逃出这里之前,倒是再不能相互残杀了,想要他的命也得出去以后再说,计较已定,便不再犹豫,他一摸身后的背包,东西都还在,心下稍宽,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虽然依旧疼痛不已,但已不似刚才那样钻心刺骨,日本兵走过来,试着朝他伸出右手:“我的名字,久保太郎,你的名字叫什么?”
方三民愣了一愣,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日本人握手,但眼下身处险境,如果碰到什么意外,恐怕还需二人通力合作,才能渡过难关,不取得对方的信任是不行的,便与他握了握手,说道:“方三民!”
久保太郎“哦”了一声,说道:“方三命,搜噶,你有三条命,很厉害。”
方三民不禁笑道:“是方三民,三民主义的三民,不是三条命。”
久保太郎也笑了起来:“一样的厉害!”
方三民与他一路摸着黑争斗到此,直至这会儿,方才借着手电的光亮,依稀看清了彼此的模样,这个久保太郎虽然穿着军装,但举手投足间文文气气,倒不像个军人而像个书生,不过因为光线太暗,并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方三民从背包里也取出一只手电,在手里摆弄了几下,顺口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久保太郎答道:“二十七岁。”
方三民心下诧异,我才二十二,他倒二十七了,比我还大了五岁,怎么这么娘娘叽叽的喜欢哭鼻子,不由得又多看了他一眼,厌恶之情略少了几分,当下他也不再多话,将手电拨亮了,沿着一边的石壁细细检索起来。
这间石窟的面积着实不小,地势一边高一边低,一边宽一边窄,呈现一个巨型漏斗状,他们掉落的地方,是在“漏斗”的最上面,越往下走,两边的石壁就越向中间聚合,走到最底处,剩下三四米宽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汪潭水,已再无去路,方三民和久保太郎互望了一眼,都叹了口气,二人无奈,只好沿另一边的岩壁折返回去,在这石窟里整整走了一圈,除了那一汪潭水,竟连一个通往别处的缝隙也没找到,方三民心有不甘,生怕自己瞧得不够仔细,遗漏了什么地方,便又走了一遍,却是依然如故,他的心随之往下一沉,难道这里就是个活棺材,专门留给他们俩做葬身之地的?
久保太郎却盯着那汪潭水出了神,方三民走到他的身边,问道:“你要下去?”
久保太郎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想试试!”
方三民是个北方人,从小打架斗狠他没怕过谁,当兵以后打起仗来,也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可就是天生一个旱鸭子、铁称砣,看着眼前这汪黑黢黢、死气沉沉的潭水,不知道下面会有什么,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又问:“你不会以为这下面能找到出去的路吧?”
久保太郎没搭他的话,三下两下将身上的军装脱了下来,只留一件背心和裤衩,他冲方三民笑了笑,拿起军用手电,“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翻了几个泡,转眼就不见了身影,方三民站在水边,焦急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只见灯光一闪,久保太郎从水里冒出了头,方三民问道:“怎么样?找到路没有?”久保太郎扒在水边的石头上,摇了摇头,方三民叹了口气,说道:“找不到就上来吧,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久保太郎说道:“太黑了,要多试几次。”休息了一会儿,他又翻身入了水,就这么反反复复四五次,全都徒劳无功,且他一次比一次气喘得厉害,眼见是体力有些不支了,方三民再次劝道:“我看还是算了吧,你这样再来一两次,就要吃不消了。”久保太郎也有些灰心丧气,想了想,竖出一根指头,说道:“最后一次。”
久保太郎这次下水的时间有点久,足足比前几次多出了一倍还不止,方三民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他上来换气,有点按耐不住了,隐隐的担心起来,小日本不会死在水里头了吧,还是他已经找到了路,索性把自己扔下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