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初春的一天清晨,陶氏手里拿着一张信笺,呆呆的坐在厅堂中,薛佳卉走了,连薛响铃也一起带走了,这一年下来,整个薛家天翻地覆,死的死,散的散,望着院中那棵枝叶凋零的桂花树,她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默默的闭上眼睛,喃喃的说道:“都走吧,都走了吧,就留下我一个老太婆,守着这个家好了,哎——”这一声叹息,薄薄一张信笺,从陶氏指间飘然滑落,又被过堂风卷起,打着旋儿蜷缩在了墙角里。
少年此去成一别,山重水阻莫等闲;
皑皑雪岭掩铮骨,青青草泊碧云天;
千锤百炼望乡处,忠义孝悌古不全;
今以残躯捐国难,但使中华换人间。
暮去朝来,花开花谢,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在民族大义的旗帜下,国共两党再次合作,但全国的形势,实已到了危如累卵的地步,华北、华中、华东以及华南的大部分地区,全都沦陷在日军的铁蹄之下,麋林和太极镇也未能幸免于难。
转眼到了三八年的夏天,一日黄昏,形如枯槁、白发苍苍的陶氏昏坐在院中的树荫下,除了吵闹不休的蝉鸣声,四下里死寂沉沉,就连院墙外的街面上,往日的繁华喧嚣,都已如烟消云散,突然一阵急促的门环声响起,陶氏眼都没睁,有气无力的问道:“是谁呀?”
门外有人说道:“大娘,是大娘吗?我呀,响铃!”
二姨太正从房里出来,听了这一句话,顿时惊得呆立当场,陶氏蹭得一下,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了二姨太一眼,颤抖着声音问道:“是是响响铃吗?”
“是我,大娘,我是响铃,我回来了。”那人的声音虽然浑厚了许多,但朝思暮想的陶氏,还是即刻辨认了出来,她激动不已,连连冲着二姨太点头,说道:“是是响铃,是他的声音,我不会听错,快,快,快去开门!”
薛响铃终于回来了,当初的青葱少年已经长大成人,虽然满面风尘、脸色蜡黄,而且身上的粗布短褂,已经破烂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但眉宇间却是英气勃发,娘儿俩见了面便是抱头痛哭不已,二姨太也在旁抹着眼泪,哭了片刻,三人关上门,一起坐到厅中叙话,薛响铃这才得知,自从他和大姐离家之后,没过一两年,二姐三姐相继出了闺,三姨太和四姨太,都跟着自己女儿去了夫家生活,家中的仆人和使唤丫头也都遣散掉了大半,二姨太因没有生育,并无处可去,这才留下来与陶氏作了伴。
陶氏问起薛响铃别后的情形,他却不愿意多说,只告知他和大姐都安好无恙,大姐因为有任务在身,所以没能和他一起回来,想起自己的亲生女儿,陶氏又是一阵心酸,薛响铃安慰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止了泪。
其实薛响铃欺骗了陶氏,大姐薛佳卉早在长征途中就壮烈牺牲了,薛响铃连掩埋她尸体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姐夫杨衍强行拖着走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等部队稍稍住了脚,见惯了生离死别的薛响铃,还是没能忍住大哭了一场,杨衍默默抚着他的肩膀,说道:“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但你要知道,哭过以后,咱们还要继续战斗,不把国民党反动派彻底打倒,全天下还会有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像你这样哭个不停。”
杨衍说的道理,薛响铃当然明白,这些年他跟着姐姐、姐夫,跟着红军队伍辗转南北,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谁在罔顾事实的指鹿为马,谁又在伤心病狂的烧杀抢掠,杨衍告诉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人安,一家安,都只是暂时的,只有全天下都安定了,那才能迎来真正的太平,而他们现在所为之奋斗的,正是要实现这样的太平盛世。
可是,历史的车轮从不按直线行进,家仇未了,外患又至,卢沟桥的枪声,拉开了全民抗战的序幕,面对日本侵略者亡国灭种的狼子野心,所有的中华儿女只能摒弃前嫌,携起手来一致对外,两个月前,还在陕北黄土高坡的薛响铃,从姐夫杨衍那里,接到了上级命令,要他赶赴麋林,配合国民党的作战部队,策反伪军混成旅旅长罗康,一听到罗康这个名字,薛响铃顿时有些发懵,他愤怒的责问杨衍:“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薛家和罗康有仇吗?你为什么不替我向上级反映,这样的任务我完成不了。”
杨衍极为平静的说道:“我当然知道,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向上级推荐你的,据我们得到的情报显示,这个罗康良知尚存,他虽然率部投降了日本人,但在他的极力斡旋之下,日本人才没有对麋林城大肆侵扰,响铃啊,我理解你的感受,你们家的遭遇,我听你姐姐说过很多次,你姐姐也认为,当初罗康能放你走,其实内心是有愧于你的,所以我觉得”
“别说了!”薛响铃粗鲁的打断了杨衍:“我与罗康不共戴天,要我去求他,说什么都办不到,我姐姐要是还在,她也不会让我去的。”
杨衍喝道:“薛响铃,你现在是党的战士,我也不是来跟你商量,我是以xx师政委的身份命令你,你必须服从。”薛响铃背过身去,瞧也不瞧他,杨衍叹了口气,走上前一步,站在薛响铃的身边,用手指着远方沟壑众横的黄土高坡,又道:“你看看眼前的这片土地,再想想咱们国家的万里河山,这都是我们老祖宗,几千年留下来的丰厚家业,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什么叫做以大局为重,我们和蒋介石的部队,打了十几年的仗,牺牲掉的战友数都数不清,这样的仇恨大不大?够不够不共戴天?但是日本人来了,我们就必须放下一切私怨,先将这些畜生赶走,保住我们的土地和人民,不然的话,你就算杀死一万个罗康,又有什么用呢?”
看着陶氏和二娘两个人俱都老得不成样了,薛响铃只能暗自叹息,将这些事捺在心里,尽量撇开话题,好在见他没缺胳膊没少腿的回了家,又听说女儿薛佳卉一切安好,陶氏已是喜不自胜,精神也好了许多,倒没再过多盘问。
在家过了几天,薛响铃就与麋林城的地下党同志接上了头,他们告诉薛响铃,目前驻扎在麋林城周边,除了罗康的混成旅,还有一个地方保安团和一个鬼子大队,罗康虽然是混成旅的旅长,但他真正能完全指挥的,其实就是手下的一个团,另外两个团的团长,以及罗康身边的参谋,都是日本人从其它地方抽调后,安插过来的,所以,想要成功策反罗康,且能顺利脱逃,形势并不容乐观。
在地下党同志的协助下,薛响铃见到了罗康,而罗康也没想到,当年那个刺杀自己的混小子,今天居然堂而皇之的登上门来,一时间,两个人都是感慨万千,薛响铃很快表明了身份和来意,罗康先是沉默不语,接着便连连摇头,说道:“你们的人已经和我联系过多次,就算你今天来了,我还是那句话,我个人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但我手下还有几千名弟兄,要是事有不谐,他们的身家性命,可就在旦夕之间了,如果你们不能拿出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来,这个险我不能冒。”
薛响铃自是有备而来,他将准备好的一副地图,摊在罗康面前,手指着其中一处地方,说道:“这是北九里,有一座小型军火库,鬼子的大队也驻扎在那儿”
“这个我当然知道。”罗康一惊,问道:“你要让我的人去和日本人的大队硬拼?”
薛响铃摇头说道:“那自然不会,只要你们在城里一动手,鬼子的大队肯定出动,一旦他们的大队人马离开军火库,我们的游击队就会占领那里,到时候鬼子首尾难顾,我们里应外合,消灭他们不是难事,至于那个保安团,我想你罗旅长应该不在话下吧!”
罗康围着地图走了一圈,虽然觉得他的这个计划有些异想天开,倒不是不可行,只是他还有一丝顾虑,问道:“要是你们的游击队拿不下军火库呢?”薛响铃笑了笑,目光炯炯的盯着罗康,说道:“万无一失的计划是没有的,罗旅长可曾听过花蕊夫人的一首诗,四十万人齐卸甲,更无一人是男儿,如今国破家亡之际,我与你有杀父淫母之仇,都能尽弃前嫌,共商大计,你又何须作这女儿扭捏之态,畏畏缩缩,岂不愧对堂堂七尺之躯?”
他这几句话,将罗康羞得无地自容,只觉这个薛响铃正气磅礴,大义凛然,确非昔日吴下阿蒙,自己反倒落了下乘,想了一想,不由得豪气顿生,朗声笑道:“好你个薛响铃,真当我怕你不成,大丈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我与你击掌为誓!”
话说简短,此后一段日子里,双方又是几番密谋,终于一切商议妥当,将起事时间定在了八月十五中秋节的前一天。
到了八月十三这日夜间,天公作美,乌云密布,一点月色也透不出来,薛响铃与两百多名游击队员,绕道埋伏进了北九里日军军火库,西北侧的密林里,又经过一个白天,太阳渐渐落了山,薛响铃看了看表,离约定好的时间,还差不到两个时辰,他的手心里,不知不觉渗出了汗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突然,远处的麋林城,陡然打出两发低平的信号弹,紧接着枪声大作,薛响铃吃了一惊,再看了一回表,竟然比约定时间,提前了近一个时辰,他知道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不过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了,立刻让同志们做好战斗的准备。
薛响铃猜得不差,罗康那里正是出了状况,按照原先的计划,今日罗康要以自己四十整岁生日作为由头,邀请众人到酒楼赴宴,日军大队指挥官,以及他的副官、参谋和下属几位团长全都要到场,本想借着饮酒的间隙,趁机将这伙人一举拿下,扫清起事的障碍,却不料还是走漏了风声,被他的一位参谋驾车跑了,考虑到离麋林城七十多里地,就有一个整建制的日军联队驻扎,他一边吩咐人去追,一边果断提前发动起事。
虽然事起仓促,但总算前期部署到位,没有酿成太大失误,罗康不但牢牢控制了,治下的三个团,保安团的一千人,也只略作抵抗便缴了械,军火库一个大队的日军,在没有指挥官的情况下,见麋林城内交上了火,想向外界送出消息,这时才发现,电话线路已被切断,又听说整个罗康的混成旅,四千多名士兵造了反,无奈之下,这才由几个中队长率领,近千名日军离开了军火库,迅速向着麋林方向扑去。
训练有素的日军,其战斗力是相当强悍的,无论是战术素养,还是火力配置,都不是罗康的混成旅所能比拟,所以,虽然混成旅有四千多人,但这批日军还是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双方在高岭古城附近遭遇了,霎时间,炮声隆隆,弹片呼啸,火光染红了夜空,起初罗康凭借人数和地理位置的优势,还稍稍占据了上风,但随着日军的火力越来越密集,己方所能依仗的要隘,一个接着一个被夺去,这点儿优势很快便丧失殆尽,罗康心急如焚,眼见着手下的士兵,不断的倒在硝烟之中,他刚想要骂娘,忽然看到日军阵地的屁股后头开了花,知道薛响铃的游击队已经得手了,罗康一拍大腿,大笑道:“日他奶奶的小鬼子,这下子老子得好好尿一壶,让你们慢慢的喝个够。”
薛响铃确实是得手了,日军的大部队出动之后,他们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掉了日军军火库的几个岗哨,等到营地里的剩余日军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因这次事关重大,所以薛响铃一班人并不留俘虏,将几十名日军全部射杀,整肃干净后,立即拖了几门山炮,摸到日军大部队身后的坡地上,一通炮击,竟把这批日军轰得找不着北,顿时阵脚大乱,罗康抓住机会,率领部队发动了冲锋,在这样的形势下,纵是日军精悍之至,也支撑不住了,一边重新组织,调整队形,一边沿着城河,向着东边慢慢遁去,薛响铃和罗康兵合一处,也不甚追击,两下稍作商议,决定由薛响铃的游击队,留下来作掩护,罗康则领着部队,依照事先计划好的路线,尽快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