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薛响铃的生母包氏说话了,虽然当年张瞎子断言之时,她并不在场,但这些年来,从旁人的嘴里,也听了个十有七八,她劝老爷、太太不必太过顾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果张瞎子的话当真灵验,就算将薛响铃留在家中,也未必能够消弥祸端,如果张瞎子是信口胡诌,那这样做,岂不是更没了道理。
包氏的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薛老爷子和陶氏也觉得,再将薛响铃留在自己身边,耽误了学业不说,还失了见识,左右权衡之下,最后还是陶氏说,由包氏再带上两个丫鬟,跟着薛响铃一齐去到麋林城里,再在学堂附近买所大宅子,就近儿照应着,等到了农闲的时候,她和薛老爷子说不定也会搬过去住几天,陶氏如此这般拿了主意,薛唯荣随即跟着点了头,众人自然再无异议,待到第二年春夏之交,薛响铃已到了十二岁上了,即告别了父亲和主母随着包氏去了。
一九二七年的中国,正值多事之秋,先有国民政府迁都武汉,以及上海工人武装暴动,接着便是蒋介石发动了震惊中外的“四一二政变”,随后另立南京国民政府,与武汉政府分庭抗礼,六月,日本出兵青岛,汪精卫武汉政府也加入了反共浪潮,直至八月一日,彻底看清国民党反动本质的中国共产党,终于亲自领导武装起义,在江西南昌打响了第一枪,再加上九月的秋收起义,十二月的广州起义,使得中华民族的历史,随之揭开了新的篇章。
但是,这所有发生的重大事件,在刚刚离开家乡来到麋林,仅仅十二岁的薛响铃看来,都不如麋林日新学堂让他感到新鲜和惊奇,日新学堂是由日本人江口雄男出资创办的,在这所学堂里,薛响铃不用再读四书五经,也不用再念之乎者也,除去少量的国文课程,更多的是日文、算术、常识和艺术等等,这便如在薛响铃的面前,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窗户,他如饥似渴,孜孜不倦,贪婪的吸收所能吸收到的一切。
江口雄男是位慈悲的长者,他既是校长,又是孩子们的老师,薛响铃常常感到很好奇,比起那些蓝眼睛、高鼻梁的外国人,他这个外国人,为什么会是黑眼睛、黑头发呢,特别是当江口雄男穿着一身青布长袍,飘着三绺长髯时,更与自己的父亲没什么两样了,江口雄男也非常喜欢薛响铃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总时不时的从口袋里变出一些糖果来,橘子味的、芒果味的、荔枝味的,还有那一直甜到心里,黑糊糊的巧克力,再有空时,他就将薛响铃抱坐在自己的腿上,给他讲一些前所未闻的故事,中国的、日本的、欧洲的,听得薛响铃心潮澎湃,神游往之。
又是一年秋风瑟瑟,薛响铃和母亲包氏,已经在麋林城度过了三个年头,薛唯荣去年来麋林住过一段日子,回到太极镇就染上了风寒,痊愈后却越发的显老了,因为受到国内乱成一团糟的局势影响,江口雄男决定在年底关闭日新学堂,同时,他希望薛响铃能跟随自己,去到日本留学,薛响铃虽然愿意,但他也知道,他要远赴日本留学,父亲和大娘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只好婉言谢绝,恰在这时,薛家却发生了一场惊天变故。
薛唯荣这日精神陡好,便与陶氏商量着,再去城里看望儿子和包氏,而陶氏因收租的事情转不开身,薛唯荣索性自己一人轻装简行,也不带随从,径直到了城中的宅邸,薛唯荣上学不在家中,楼下就只有两个丫鬟在,突然见到薛唯荣,两个丫鬟竟惊得面如土色,以往老爷、太太来这儿,都是得有人提前打点侍候好,像今天这样,什么信儿都没有,老爷一个人就这么登了门,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薛唯荣见了她们俩慌里慌张的神色,倒没太在意,只轻轻地笑着问了句:“五奶奶呢?”
一个丫鬟还算机灵,抬脚就要往楼上走,张嘴刚叫了声“五奶奶”就被薛唯荣拦住了,他冲二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想给包氏一个惊喜,自己蹑着手脚上了楼梯,刚走到二楼卧室门前,就听到里头有人说话,一听便知是包氏的声音:“下头人在叫呢”薛唯荣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她这是在与谁说话,随即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哎呀,叫就由她们叫吧,想必是快到点接薛响铃了,咱们抓紧点时间就是了。”
随着包氏喘息声起,门外的薛唯荣已经明白了一切,他的脸顿时涨成了紫色,一脚踹开房门,只见床上赤身裸体的一男一女,正在行那苟且之事,男的他不认识,女的不是包氏还能是谁?薛唯荣只觉一阵昏眩,踉踉跄跄的扶着墙,用手指着二人,喝道:“光天化日,你们这对无耻至极的狗男女”说着,他顺手抄起门边桌上的一只青花瓷瓶,就朝那男人砸了过去,男人倒是反应极快,倏忽闪过,“哐啷”一声,花瓶在床头摔成碎片,包氏吓得浑身僵住了,只是下意识的拿起床单裹住自己的身体,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男人翻身下了床,一只手拿起枕头遮住下体,一只手从自己衣衫中掏出一把驳壳手枪,指着薛唯荣叫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薛唯荣见他拿枪威胁自己,更是恼怒到极致,一边朝男人走去,一边骂道:“奸夫淫妇,天理不容,人人得而诛之,我还怕你开枪不成?你开枪啊,朝这儿开”话音未落,男人手中的枪声响了,薛唯荣胸前殷红一片,包氏抱着头撕心裂肺的叫了起来。
薛唯荣死了,男人进了监狱,而犹如失了魂落了魄的包氏,则跪在薛唯荣的灵前,哭都哭不出来了,面对着陶氏和薛家其他人众,包氏终于坦白了一切。
原来与她私通的那个男人名叫罗康,包氏和罗康打小青梅竹马,渐渐懂了人事后,二人便以天为媒,私订了终身,包父是个极势利的人,自然瞧不上罗康这个穷小子,所以,听到薛唯荣想纳包氏为妾,包父立刻允了,只苦了罗康和包氏这对痴心人儿,棒打鸳鸯散,罗康闻之心灰意冷,遂决意投身军旅,先去了段祺瑞的部队,后改投国民政府,因其作战勇敢,屡次得到提拔,北伐战争结束后,他已成了蒋介石麾下某营部副官。
三年前,包氏和薛响铃来麋林定居,罗康所属部队,正好移防麋林城,衣锦还乡的他,本无意再寻包氏,也是事有凑巧,二人在街头偶然碰了面,这才旧情复炽,一发不可收拾,开始的时候,两个人还躲躲闪闪,不敢在家中胡来,后来买通了丫鬟,更加肆无忌惮,包氏不是没有想过和罗康私奔,但总是舍不下薛响铃,又知道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他们的私情迟早会东窗事发,却对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难舍难了,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当事情败露的那一刻来临,竟然是以薛唯荣的生命作为代价。
除了陶氏和薛响铃,以及薛响铃的大姐薛佳卉,薛家上下几乎所有人,都要将包氏按祖宗家法处死,以告慰薛唯荣在天之灵,薛响铃虽然不十分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但要处死包氏,这是他绝对不能答应的,薛响铃扑在母亲身上,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旁人说道:“谁要杀我妈妈,就先杀了我。”语气肯定而坚决。
陶氏思虑良久,终于说道:“你离开这个家吧,走吧,走得远远的,无论你到哪里去,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可是包氏哪里都没有去,而是自己割了腕,被人发现的时候,她面目安详,仿佛没有一点痛苦,除了失了血色,跟平日熟睡时一般无二,但陶氏还是没敢让哭得死去活来的薛响铃亲眼看见,直到封了棺,才叫薛响铃跪着磕头,这时候几位姨奶奶中有人说话了:“这个贱胚子,死到哪里不好,还要死在咱们薛家,要我说呀,用张席子卷一卷,扔到北九里就好了。”二姐三姐也跟着帮腔:“就是啊,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还害死了咱们家老爷,她早就不是薛家的人了,没把她拉去喂狗就算对得起她了。”
薛响铃泣不成声,只当没有听见,陶氏心里却是千难万难,按说包氏与外人通奸,无论如何处置都不过分,但她不得不考虑到薛响铃的感受,毕竟薛唯荣不在了,以后这个家里,他才是唯一的主心骨,薛佳卉是陶氏所生,她见母亲拿捏不定,便走出来说道:“五娘是犯了规矩,但她已经知道错了,自个儿跟着老爷去了,看在她为咱们薛家留了根的份上,人死如灯灭,你们就积点德吧,妈,我看就算了,还是让她葬在咱们家的祖坟里头,她再有一万个不是,不还是响铃的娘吗?”
陶氏点点头,抚着薛响铃的头,说道:“响铃啊,你也别哭了,以后你就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了,你要好好的,把咱们薛家撑起来,大娘和你几位姐姐,都看着你呢。”她这样一说,便是允了薛佳卉的话,其他众人再有意见,也只好闭上了嘴。
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短短几日内,薛响铃就先失父后失母,虽然还有陶氏等一大家子人在,他已经悲恸的不能自己,他将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到了罗康身上,过了半年多后,听说罗康在其长官的庇护下,因误杀罪名成立被降了职,这样一个害死自己父亲母亲的人,居然能毫发无损的逍遥法外,薛响铃更加出离的愤怒了。
此时的日新学堂已经正式关闭了,薛响铃随着家人回到了太极镇,经过一个多月的跟踪和谋划,就在上元节的晚上,他背着家里人,悄悄的来到麋林城,眼瞅着罗康带着几个弟兄,从酒楼里吃饱喝足走了出来,趁着街面上人群拥挤,薛响铃拔出匕首就冲了上去,也不知是他过于激动,还是经验不足,他这一刀竟然没有扎中罗康的要害,而是刺进了罗康的右侧腋下,饶是如此,罗康也被刺得痛入骨髓,他身边的几个弟兄见状立刻拔枪,这就要将薛响铃毙于当场,罗康却已看清了薛响铃的脸,他忍住剧痛拦住了众人,要将薛响铃放回去,薛响铃并不领情,恶狠狠的说道:“你今天放了我,不要后悔,我总有一天还是要杀了你。”
罗康惨然一笑:“行啊,只要你有这个本事,我随时恭候。”
薛响铃连夜回到家中,什么都没有说,陶氏等人自然也一无所知,只是在夜里,薛响铃哭得比母亲死得那日还要伤心,他恨自己的无能,那么好的机会,他都没能杀了罗康,反而打草惊蛇,以后再要找机会下手,恐怕是难上加难了。
薛佳卉是个有心人,她见弟弟回来的时候慌慌张张,像是有什么事情,怕被人知道了,等到众人都入了睡,她才摸进薛响铃的房内,果然听到弟弟躲在被子里,偷偷的痛哭流泪,她将薛响铃叫了起来,问明了情由,便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要真有这个志气,姐姐可以指给你一条明路。”
薛响铃抓住姐姐的手,颤声问道:“姐,求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薛佳卉走到窗口看了看外头,确定无人又走了回来,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怕不怕死,你要不怕死,姐姐就可以告诉你。”薛响铃无比肯定的点着头:“姐,只要能杀了罗康那个王八蛋,我什么都不怕!”薛佳卉摸了摸弟弟的脸,在淡淡的月光下,薛响铃的一双眼睛清澈而坚毅,她笑了笑,说道:“我的好弟弟,实话告诉你,姐姐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姐姐要去参加红军,就是共产党毛主席的队伍,你不是要报仇吗?你要愿意跟着姐姐一起走,参加了工农红军,不但能为你自己报仇雪恨,还能为全天下的老百姓求翻身得解放。”
薛响铃惊得呆住了,红军队伍他是知道的,政府天天都宣传剿匪,不就是剿得他们吗?而且江口雄男也说红军不是好人,到处烧杀抢掠,听说他们饿了没有粮食吃,就把人家的小孩抓来煮了,这样的队伍,也能救全天下的老百姓?可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罗康是国民党的人,共产党就是和国民党对着干的,姐姐说得有道理啊,要想杀罗康,加入共产党的队伍不是正如自己所愿吗?罗康有枪他才能那么张狂,我今天要是也有一把枪,还能杀他不死吗?想到这儿,薛响铃已经全然不顾红军到底是好是坏了,他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