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钱,陈进步就没了脾气,他被妻子戳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怏怏的坐了一会儿,想起杜慎言还在楼下,便朝妻子扔下一句:“那你别玩得太晚了。”就起身下了楼,杜慎言虽然不想探听别人夫妻的私生活,可这楼板的隔音效果实在不好,陈进步和吕蕴彤的对话,每一句都清清楚楚传进他的耳中,见到陈进步下来了,他忙自斟自饮喝了一口酒,装作什么都不知情,陈进步讪讪笑了笑,在杜慎言对面坐了,吃了一口菜,笑道:“杜哥,不好意思啊,我这个婆娘就是不懂事,知道有客人来了,还非得出门打牌,算了,算了,不管她了,咱们吃咱们的。”
虽然杜慎言与陈进步相识不算久,但整间营业部,就只有他们两个男人,所以自然而然走得比较近,今天是他二人第一次在一处喝酒,平时聊不到的一些话题,也渐渐地唠开了,说起营业部的其他三位女同事,陈进步便趁着酒话,挑自己所了解的情况,全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杜慎言。
范诗洁和潘怡馨刚从学校毕业没两年,原先在白河区彩凤路旗舰店做过一段时间,这些杜慎言都知道,但杜慎言不知道的是,她们两个之所以离开彩凤路旗舰店,是因为彩凤路旗舰店的经理阮仕平,想要潜规则范诗洁,却遭到了范诗洁的强烈反抗,直接跑到殷南珊那里告了阮仕平的状,殷南珊一怒之下撤了阮仕平的经理职务,但是考虑到门店经营的稳定性,还是让阮仕平以第一组长的身份,代理经理职能,范诗洁由于害怕打击报复,便提出调离彩凤路旗舰店,而潘怡馨和范诗洁本就是高中同学,关系一直非常好,范诗洁要走,她也就不留在那里了,二人这才双双到了联浩路营业部来。
至于谢春芳的过往,陈进步说着便叹起气来:“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你别看她说什么不愁吃,不愁穿,其实咱们几个人中间,就数她的命最苦了,我听说她男人原来是跑运输的,家境还算不错,也就是去年的事,她男人出了车祸,车子毁了,人也残了,因为是喝了酒后开得车,所以保险公司不肯全额理赔,只是象征性的给了点钱,她为什么要到咱们联浩路营业部来,就是能离家近点,好回去照顾她的男人和孩子。”
杜慎言听得心下黯然,他没有想到,谢春芳那样一个爱打扮的女人,生活竟如此惨淡,倒是一句也没听她提过,想着问道:“她的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陈进步呵呵笑道:“北九里地方虽然大,可人就这么多,就说咱们这个响铃镇吧,几乎每家每户都能通上点关系,谁还不知道谁呀?”
杜慎言摇了摇头,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太没水准了,于是自失的一笑,便换了个话题,问道:“说起你们这个响铃镇,名字也怪啊,有没有什么来头?”
陈进步和他碰了一下杯,笑道:“关于响铃镇这个名字,说来可就话长了。”
据祖辈口口相传,响铃镇原先并不存在,而在高岭古城的北门外,却有一个叫做太极镇的地方,说是明末清初,清兵在高岭屠城,斩首数万,鸡犬不留,尽皆抛尸北九里,也正是从那时起,北九里才成了人间地狱,后来不知道又过去多少个年头,有一个自称是张三丰嫡传弟子的游方道人,偶然经过此地,见北九里怨气冲天,孤魂野鬼不计其数,导致四方人畜不生,便有意为之化解,造福一方百姓,道人禀明了当地县衙,县老爷倒是个有作为的官,于是,在官府的支持下,各方出人出力,按五行八卦、太极紫薇斗数之理,选择在城河北岸靠西侧处,建了一座镇子,故取名太极镇,用以压制安抚北九里的千万亡魂。
话说一转眼的工夫,就到了清末民国年间,太极镇上出了一户姓薛的人家,是当地有名有望的大地主,太极镇周边的田地,有一小半都是他家的财产,虽然富甲一方,薛家老爷子薛唯荣却不是为富不仁,欺男霸女之辈,相反而乐善好施,善名远播,乡民们说起这位薛老爷子,无不争相夸赞,都说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好人。
但是,尽管薛唯荣家财万贯,妻妾成群,可就有一样心病,让他久久不能释怀,薛家三代单传,到了他这一辈,除了正妻陶氏,更娶了三房姨太太,本指着能多开枝多散叶,却不曾想,四位妻妾竟连生了三个丫头,眼见薛唯荣快到花甲之年,膝下还是没能有一个传宗接代的男丁,就是这件事,直把薛唯荣和夫人陶氏愁得食不知味、夜不能寝。
忽然有一天,听家里的下人说,街上来了个算命的瞎子,据说铁齿铜牙,能断人生死、富贵、姻缘,且无一不灵验,薛老爷子和夫人陶氏赶紧派下人将瞎子请了回来,许以重金,希望这位半仙能帮着老爷算一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生出个儿子来,谁知那瞎子掐指一算,连连摇头,只是不住的叹气,陶氏以为他是在装腔作势,想多讨一些酬金,便道:“先生,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要多少谢仪都不成问题。”
瞎子坐着一摆手,说道:“太太,我张瞎子不为贪财而来,我替人断命算卦,穷则分文不取,富则听其赏用,只是老爷这个命数该当无子,此乃天意,非人力可以强求。”
薛唯荣一听这话,便如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捶胸顿足的哭道:“老天爷啊,我薛家积善积德一辈子,你怎么就不睁眼看看,难道我薛家的香火,要断送在我的手里吗?你让我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薛家的列祖列宗啊?”
陶氏也是泪眼婆娑,一边拿着手绢拭泪,一边不甘心的又问:“先生,果真没有一点儿法子了吗?要不你再仔细想一想,只要你能想出个法子来,替咱家老爷改作改作,不管要花多少的钱,咱们都是肯的。”
张瞎子沉吟不语,右手五根手指头拈来拈去,过了一盏茶地工夫,方才叹道:“老爷,太太,这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我不替你改命,只是这一改,伤及天理,祸患无穷啊,说句不知高低深浅的话,我我是担心你全家老小,上上下下,无一人能够逃脱过去呀。”
薛老爷子和陶氏听闻此言,大惊失色,陶氏忙问:“老先生,此话怎讲?”
张瞎子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人命在天不在人,世间万事皆有定数,改命即是逆天行事,会遭天谴的,从老爷的命数看,无子有女,福泽绵绵,若有一子,必是讨债的孽鬼,要命的阎罗,你薛家一门,恐必有大难临头,张瞎子言尽于此,还请老爷、太太斟酌。”
薛唯荣和陶氏见他言之凿凿,倒不似虚言恫吓,以自抬身价,不禁面面相觑,一时竟都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张瞎子颤巍着起了身,经人扶着,朝薛老爷和陶氏作了一揖,说道:“张瞎子道薄行浅,不能为老爷,太太排忧解难,也不敢讨要酬劳,在下这就去了。”
陶氏宅心仁厚,虽是空欢喜一场,还是叫人取了三块大洋,送到张瞎子的手里,张瞎子推辞不过,这才千恩万谢的出了门。
就在这天夜里,薛唯荣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两代长辈围坐在家中的厅堂里,一齐指责他的不是,说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能接续薛家的根骨血脉,偌大的家业无人继承,他就是薛家的罪人,薛老爷子趴在地上,伏首痛哭,连连答应四位尊长,发誓毋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定要为薛家生出儿子来。
一场梦醒,薛老爷子惊坐在床上,口中喃喃自语,神情恍惚,竟似被魇住了,把身边酣睡的四姨太吓得尖叫起来,陶氏闻声进房,询问一番过后,心中也自惊疑不定,薛唯荣披了衣服,在屋子里走了两圈,终于下定了决心,对陶氏说道:“你明天亲自去一趟,把那个张瞎子再请来家中,只要他能帮我生出儿子,天塌下来也顾不得了。”
次日一早,陶氏亲自请来了张瞎子,将夜里头的事情说了,见他还要劝阻,薛唯荣连忙拦住了他,躬身作揖道:“老先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不用再劝,我意已决,但求先生成全我的一片孝心,将来我薛家如有何不测,与先生断无干系!”
张瞎子空洞的眸子竟睁了睁,良久长叹一声,摇头说了句:“哎,罢了,罢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在张瞎子的一应操持下,先在薛家做了三日三夜的道场,后又托人去东南方向,寻找八字相符的适龄女子,张瞎子特地嘱咐,此女子须为独女,且家中要是母亡父存,门朝西南,前有大河流过者为佳,陶氏在一旁听了进去,心中暗道,按照此等要求,虽算不得十分苛刻,但这一时半会儿,恐怕也未必就能寻得着,要是耽搁个几年下去,等到这第五房姨太太进了门,老爷的身子骨怕也是吃不消了。
张瞎子看出她的疑虑,说道:“太太,我说过世间万事皆有定数,寻得着那就是寻得着,寻不着我也再没有办法可想了,或许就应了天意吧。”
就在薛家人苦苦等待消息之际,竟没出半个月,派出去的人就送来了回信,寻到的这户人家情形,居然和张瞎子所嘱之事,全然吻合,分毫不差,听到这个回信,不仅薛老爷子和陶氏惊喜交加,就连张瞎子也颇感意外,惊愕之余,暗暗叹道,天意,一切都是天意啊!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又过了一个多月,薛老爷子用两百块大洋,换回了自己的第五房五姨太包氏,将人纳过门的那天,张瞎子虽然目不能见,但还是隐隐听到了新娘子的嘤嘤啜泣,虽有不忍但已成骑虎之势,匆匆喝几杯酒,便道谢辞去。
说来也怪,不知是薛唯荣老当益壮,雄风尚在,还是这位包氏果真是个带子的命,过门没多久,她就身怀了六甲,陶氏忙请镇上的数位郎中来看过几遍,都说应当是个男丁,这下可把薛唯荣和陶氏乐坏了,二人又想起张瞎子的恩德,连忙着人给他送去二十块大洋,可此时的张瞎子已经离开了太极镇,云游四方去了。
冬去春来,几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这日包氏忽感腹痛不止,陶氏是个过来人,早掐着日子算准了,知道她即要临盆,急忙叫来稳婆入了内房,丫鬟们打水的打水,烧火的烧火,陶氏领着其他几位姨太太,也跟着忙得不可开交,薛唯荣则站在院子里,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又来回的走两步,又是兴奋又是焦急。
终于,一声婴儿的啼哭,从内房传了出来,这哭声不但嘹亮,而且隐有金属撞击之音,竟将廊下的风铃,也带的“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陶氏看得仔细了,急冲冲的从房内走出来报喜,满脸堆笑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是个公子,是个公子啊!”
薛唯荣激动的老泪横流,仰天大笑道:“我有儿子啦!我终于有了儿子啦!”
薛唯荣以近花甲之年,幸得了这一子,便如心头之肉,不敢有丝毫的闪失,待到孩子满月的汤饼会上,他又想起那日廊下风铃的响动,似乎冥冥之中,上天对他有所暗示,都说贱名好养活,便给这孩子取名为“薛响铃”,既不显贵气娇嫩,还不落了俗套。
时光荏苒,薛响铃真是人如其名,正像他出生时的那声啼哭一样,渐渐长大的薛响铃,说起话来铿锵有力,走起路来铮铮不凡,且天资聪颖,才智过人,不到六岁即能熟读诗文,十岁上已是吟赋作对,小有才名,方圆十数里内的私塾先生,都自认不能再为其师,这便有人劝薛老爷子和陶氏,不如将薛响铃送到麋林城里的新式学堂去,薛唯荣和陶氏深知其理,却不免担心,当年张瞎子的断言,随着薛响铃的长大,无时无刻不在他们心里缠绕着,孩子在自己跟前,多少还能放下些心来,这要离家远去,唯恐横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