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慎言送杜林去了学校,转身出来就接到徐鹏的电话,电话里徐鹏告诉他,说夏姌手术失败了,冯继昌已经过世,杜慎言吃惊不小,急忙赶回医院,护士小杨领着他走进太平间,只见冯继昌直挺挺、孤零零的躺在一张床上,从头到脚被一匹白布遮住,消无声息的仿佛睡着了一般。
在过去的几年里,几乎每隔一两天,杜慎言就要与冯继昌见见面,老人病了,杜慎言就带着他往医院跑,老人想儿子了,杜慎言就陪着他聊天解闷,家里有些重活累活,也都是杜慎言一个人包揽,时间久了,他和冯继昌之间多少也有了一些感情,见到冯继昌这等凄凄惨惨,禁不住心中一酸,掉了几滴泪,又站了半晌,这才转身对小杨说道:“我们走吧!”
医院五楼的办公室里,夏姌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连续几个小时的手术,她已是累得不轻,脸色发白,呼吸也略显粗重,杜慎言坐在她的对面,提笔在一叠纸上签着字,徐鹏依着沙发翘足而坐,手里捧着手机,在玩贪吃蛇的游戏,整间屋子静悄悄的,只有挂壁空调的呼呼风声,显得格外的清晰。
良久,夏姌睁开眼睛,欠了欠身,取过杜慎言的那叠纸,仔细的看了看,说道:“行了,就这样吧,你得抓紧时间安排冯继昌的后事了,把这事忙完了,你就可以解脱了。”
杜慎言仰着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两只手搓着脸,打了声哈欠,叹道:“我有什么好解脱的,人生在世几十年,今朝一去不回头,冯大爷这一走,才是真解脱了,来的路上我就在想,人活一辈子其实挺没劲的,像冯大爷这样,年轻那会儿,三反五反打成了右派,蹲了多少年的牛棚,好不容易平反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一样窝窝囊囊,老婆死的早,儿子又成了杀人犯,到了死的时候,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夏姌见他感慨颇多,笑道:“想不到你这个当警察的,也这么多愁善感,依我看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人的生老病死、富贵贫穷,早就注定好的,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成,别想太多,想太多了,谁都觉得自己苦大仇深,恨不得重回娘肚子里,再投一次胎。”
杜慎言点头赞同,说道:“是啊,不能想得太多,想得越多就越烦恼,真不如什么都不想,稀里糊涂就这么过,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出家做和尚去,从此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说着,他双手合十,闭起眼睛,竟似模似样的念起佛号来。
徐鹏头也不抬,冷不丁的插话道:“你倒是不傻,做和尚当然好了,只要念念经拜拜佛,什么事都不用干,还有一群善男信女,哭着喊着给你送钱,那多快活啊!”
杜慎言哈哈笑道:“好啊,好啊,以后我去做了和尚,就等你给我送钱来了。”
徐鹏摁了几下手机键盘,把游戏关了,冲杜慎言拍了拍沙发的扶手:“跟你说正经的,你知道有人在背后说你的闲话吗?”
杜慎言问道:“说我什么闲话?”
徐鹏嘿嘿一笑,煞有介事的说道:“还能说什么呀,冯继昌的事呗,说你瞅着冯家无亲无故,冯坤又潜逃在外,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就算回来了,也是死路一条,所以你就图谋冯家的财产,低三下四替人家做儿子,只等冯继昌两腿一蹬,冯家的财产,就顺理成章落进你的口袋。”
徐鹏素来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这种性格极易得罪人,却与杜慎言甚是合拍,听她这么说,杜慎言也不着恼,笑骂道:“放屁,照料冯继昌是所里安排的,你以为我愿意啊,谁爱干谁干去,还有,说冯继昌两腿一蹬,财产就到我手里,编故事也讲点逻辑好不好,老爷子一没遗嘱,二没口信,我凭什么拿人家的财产?”
夏姌在旁笑道:“心中有佛便是佛,心中有鬼便是鬼,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想法,以己而度人,古来有之,不是什么新鲜事!”
徐鹏说得兴起:“夏医生,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些小警察有多难,不做事吧,说你尸位素餐,浪费纳税人的钱,做点什么吧,又觉得你别有用心,年初老埠口的菜市场拆迁,一大半的拆迁户找不到过渡房,黄所就让我们去跟九中协商,让他们将一部分闲置的老教室腾出来,临时改造一下租给拆迁户,你说这是件好事吧,呵呵,还就有人说,我们跟九中的领导勾搭连环、假公谋私,为了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我和杜哥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就他们给的那点租金,人家九中还不乐意呢,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吧!”杜慎言打断了她,笑道:“还是夏医生说的对,这又不是新鲜事,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想管也管不着,犯得着生气吗?”
“啧啧!”徐鹏啧着嘴说道:“哎呀,杜哥,说你是个包子命,还真是一点不假,我可没你那么心宽,谁要是背后这么说我,我非撕烂他的嘴不可。”她眼珠子转了转,咯咯的笑道:“知道人家为什么怀疑你,图谋冯继昌的财产吗?”
杜慎言不解,问道:“为什么?”徐鹏一字一顿的说道:“因为你穷呗!”夏姌正端着茶杯喝茶,“噗”的一声,喷得满桌满身全是水,直笑得浑身打颤,差点连茶杯都打翻在地。杜慎言也是哭笑不得,问道:“这话怎么说的?”
徐鹏越说越是得意:“这不明摆着吗,冯家有多少财产,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连房子都算进去,顶了天十万二十万,这点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款自然是瞧不上的,但对你这个穷人来说,未必不是一笔横财,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你离了婚还带着个孩子,难保不会动心,所以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才把你瞧得扁了,在他们眼里,只要你是个穷光蛋,你做的一切事情,动机都是不纯洁的。“
话糙理不糙,徐鹏左一个穷人,又一个穷人,把杜慎言说得一愣一愣的,想要反驳她,又寻不出理由,想了半天,笑道:“你这话太极端了,我没你说的那么不堪,再怎么着,一个月还有两千多块的工资呢,不富裕是真的,可是算不得穷人吧。”
“我的个乖乖,一个月两千多块还不是穷人啊?”徐鹏扳着手指头,一五一十数落道:“我来给你算笔账,吃喝拉撒睡、水电、煤气,一个月七八百是最起码的,孩子的衣服、学费、零用,你的交通、手机、香烟,怎么着也得七八百吧,就算其它的都不用开支,你一年下来,撑死能攒个万儿八千,十年不过十万块,现在十万块能干什么?是买得起房啊,还是能送孩子出国念书?这还不说眼下的物价是天天涨,一天一个样,就说房价吧,南埠咱们就不谈了,我妈年前在下城看的华禹八期,当时一平米两千六百八,这才过了半年多,你猜猜现在多少了,说出来吓你个跟头——三千九百八,这就是说,咱们一年不吃不喝攒的钱,连十个平米都买不到。”
这些道理杜慎言何尝不知,她算的这笔帐,只怕还是理想化了,事实上,杜慎言每个月的收支都难有盈余,有时候甚至入不敷出,别说买房子出国了,稍微大点的开支,他都要打上半天的算盘,只是他生性内敛,心中纵有苦楚,也不愿轻易向人提及。
徐鹏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杜慎言正想着如何堵住她的嘴巴,夏姌扯过几张面纸擦拭衣服,将话题岔了开去:“对了,杜警官,有件事想要麻烦你一下,我有一个朋友,因为工作关系,跟他爱人长期分居两地,最近他爱人有机会调到路州,所以希望把户口也能办过来,最好就办在南埠区这儿,你看能不能帮帮忙!”
杜慎言赶紧说道:“这个简单,你让你朋友把她爱人的相关户籍证明拿过来,我们给他办个准迁证,然后他回去原地方办迁移,再回来入户就可以了。”
夏姌笑道:“太好了,那我先替我朋友谢谢你们了!”
又坐着闲聊了几句,杜慎言和徐鹏起身告辞,二人出的门来,因电梯拥挤,便顺着医院的楼梯往下走,徐鹏是个小女孩的心性,刚才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这会儿却兴致勃勃谈论起美国苹果公司即将推出的新款手机,杜慎言对这些新兴科技也不甚熟悉,插不上什么话,只是顺着她的意思,不时的点头附和几声。
二人行至一楼大厅,迎头撞见了两个熟人,一个是上兴派出所所长黄永泰的妻子刘沁,另一个是刘沁的母亲,也就是黄永泰的丈母娘郑红娟,徐鹏大叫一声,上前搂住刘沁,亲热的拉着她的手,问道:“刘姐,你们怎么来了?”
刘沁今天穿了一袭黄底白花的连衣裙,头发卷着波浪披在肩头,脸上红扑扑的,还未曾开口,郑红娟先行笑道:“哟,是小杜和小徐啊,这赶巧了,刘沁这几天不舒服,我带她来找中医瞧瞧,顺便开几付中药回去调理调理,倒不想跟你们碰上了,你们俩这是?”
徐鹏的嘴巴利索,叽叽喳喳三两句,便将冯继昌去世的经过讲了个大概,郑红娟见事不关己,只说了句“怪可怜的”,然后冲着杜慎言问道:“小杜啊,上次在家,阿姨跟你提的那件事,你考虑的咋样了?”
杜慎言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一脸的迷惑,问道:“郑阿姨,什么事啊?”
郑红娟沉了脸,责备他道:“你这个孩子,自己的事情一点都不上心,阿姨不是跟你说,人家有个女的,比你小几岁,虽然也离过婚,但是没孩子,你怎么全忘了?”
经郑红娟一提醒,杜慎言方才记起,上个月黄永泰邀他去家中喝酒,郑红娟说她二食品老同事的妹妹有个女儿,今年也就三十出头,一年前刚离的婚,老同事托她牵线搭桥,她便想到了杜慎言,当时杜慎言和黄永泰都喝得不少,稀里糊涂的,这话说过以后,立马就忘的干干净净,杜慎言笑道:“想起来了,郑阿姨,最近事情太多,我真给忘了。”
郑红娟说道:“阿姨跟你说呀,那闺女阿姨见过,不是我吹,模样长相没的说,不比那个嗯,啊,人品也好,你要是同意,阿姨就安排你们俩先见一面!”
杜慎言叹着气,摇头笑道:“郑阿姨,就我这条件,要啥啥没有,干啥啥不行,还带着个孩子,人家肯定瞧不上,我看就算了吧。”
郑红娟见他埋汰自己,苦口婆心的劝道:“谁说瞧不上的,阿姨就觉得你挺不错,慎言啊,听阿姨一句,你还小呢,总得再走一步吧,我们先见见面,万一要是能成呢,你这面都不见的,不是太可惜了。”
徐鹏笑着撺掇道:“是啊,杜哥,去见见怕什么,又不丢块皮,又不少块肉的,你都老皮老脸了,还这么害羞啊?”
杜慎言被她气乐了,笑骂道:“去去去,一边呆着去。”
刘沁知道杜慎言表面上洒脱不羁,实际颇为自卑,特别是和林凡分手,对他打击太大,很长时间都无法自拔,若无旁人的鼓励,他绝难恢复信心,便也劝道:“慎言,做人不要妄自菲薄,男子汉大丈夫,见个面怕什么,就算人家瞧不上你,大不了就是花点时间,你若不肯见面,倒是自己先把自己瞧扁了。”
自打离婚后,杜慎言确实无心再找,当初他顶着家里的压力,执意要和林凡结合,本以为就此双宿双栖,终老一生,谁知命运多舛,还未曾白头,已是各自分飞,曾经的山盟海誓,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原配尚且如此,何况半路的夫妻,所以杜慎言早就死了心,但见郑红娟诚意一片,也不好过于拂了她的意,再加上刘沁劝他,他对这位嫂子素来是尊重的,于是笑道:“那好吧,我就谢谢郑阿姨了。”
郑红娟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这就对了,那这样啊,我先跟人家约好了,等时间地点定下来就通知你,到时候杜林由刘沁带着,哎呀,说起我的干孙子,好一段没见他,心里头还怪想的。”
徐鹏拍手笑道:“看来我们的新嫂子要进门喽,这下又有喜酒喝了,杜哥,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相亲,好帮你长长眼?”杜慎言瞪了她一眼:“你还是赶紧把你自己推销掉,其他的不用瞎操心。”徐鹏吐了吐舌头,冲他做了个鬼脸,郑红娟和刘沁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