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礼节性地寒暄了几句,便分头各自招呼朋友圈的好友了。文淑的名片早不知置于何处了。
“想起来了,是文总,对不起。”
“那里,贵人多忘事嘛。”
“有什么事吗?”他不冷不热。
“不是我有事,是我老家的朋友想见见你。”
在罗小江的记忆里,他和吴山没有任何交往,无论是公务,还是私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以“眼看就要下班”为由婉言相拒。
对方却穷追不舍:“下了班有啥事?刚好去坐坐嘛。”
的确,下了班干啥?罗小江眼下一个人在省城。儿子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在北京上学,父母认为那里的教育条件比西北好,也疼孙子。妻子是大学教授,去年作为访问学者去了美国。所以一天三顿他都在机关食堂“混饭”。一天三顿不那么准确,被请和请人好像成了工作的一部分,不吃都不行,套用一句词:怎一个烦字了得!
“不了。”他依然顽强抵抗。
“秘书长是嫌弃一个樊哙吧?”文淑笑出声来。
罗小江先是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这个鸿门宴的潜台词。“不,不,只是觉得——”他在选择合适的字眼,“彼此都不方便。”
“秘书长,即便您不方便,也希望您屈尊下就。实际上我的朋友是想找您的父亲。他千里迢迢而来,您总不至于连个见面的机会都不给吧。耽误不了多久。”
父亲离休后,家乡或他曾经战斗,工作过的一些地方常常寄信,派人到家里,征求战争年代的史料,或求证史实。在一般情况下,父亲都会热情地满足对方的要求,除了身体不适或卧病在床。莫非与稿约有关?因为父亲在抗日战争时期曾在那一带打过游击。不知是因为父亲的事,还是文淑温柔的“攻势”起作用了,罗小江让步了。
“那就去终南山庄,六点半去接您。”!
罗小江几乎是用领导的口气拒绝了。终南山庄在省城大名鼎鼎,依山辟园,枕水筑亭,典雅幽静,因是中美合资,服务一流。听说住一宿要上千元。但同时也传出不好的名声:不闻狗吠,只见“鸡”飞。如果在此被人窥见,说不定会爆出莫名其妙的新闻,进而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他的秘书长工作明年就要到站“站”了,大约和王书记前后脚。考察继任者的工作早已开始,据说大名单中有四个人。午饭时,在组织部当了十几年巡视员的“知青知己”把罗小江叫出了中食堂,耳语般证实了大名单的存在和“内幕”:
“信不信由你,王书记挺你,你是他的人嘛。从副处长到秘书长,不是他提的?邱省长欣赏陈——西安,不过,你也知道,陈——西安成绩显著,缺点突出,这可不是我说的。在金堡市治河搞‘摊派’,得罪不少人。还有渭华市的蔡书记,面儿上的功夫轰轰烈烈,今天一个经验,明天一个样板,把省上哄得团团转。就像一个男人偷——情,天下人都知道,就唯独瞒了黄脸婆。你真正的竞争者是民政厅长,虽然他的工作就像和尚的帽子——平铺塌,架不住人缘好,‘大方’,维了不少人。我看你和他五五开。至于谁能笑到最后,就看个人的造化了。”他眨了眨眼睛,诡异地笑笑,端着食盘离开了。
“古都大酒店吧,哪儿的条件还不错。”罗小江思绪转回,回应文淑道。
“好,好,简朴一些,应该的,应该的。”
罗小江记得高秘书讲,上次请拉牢,他从古都大酒店出来,就大呼“嘹的差大。”不过到了文淑嘴里却“沦落”到了“简朴”。人与人的差距咋会如此大呢!他以为文淑带来的是和她年龄,职业相近的女性或男性,没想到却是一位衣着朴素看上去比自己还大的男子。而文淑称他为“哥”,罗小江颇为吃惊。文淑介绍说,他是自己的同村老乡,农民,因为风吹日晒,面相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两家相邻,只有一扁担距离,所以大人小孩相处和睦。文淑小时候收到小朋友欺负时,他常常挺身保护。后来,他娶了邻村一位本分的姑娘。而他的内弟便是此次求见的主题。
先点了四个菜后,“哥”对罗小江憨憨一笑:“不够了,再点。”又问。“喝点啥?”
“不用了,茶就好。”罗小江本来就无酒瘾,乐得顺水推舟。
文淑却让侍应生开了瓶“人头马”:“算我的,秘书长,千万别剩下。”
菜未上桌,罗小江便急切地闻起来他此行的目的。“哥”有点局促地道出了原委:内弟高中毕业后当了大队的会计,后来到了公社,县里。又当上了吴山市副市长,干了十几年,本本分分,“干干净净”,和一把手的配合也算默契。前年交流来了一位市长,因为两人在治市理念上不同,矛盾遂生。市长追求gdp,工农业的产值,规模,提出创建诸个“第一”。而内弟可能因为出生农村,而且长期分管农业的缘故,则认为要更多地关注民生,杜绝乱摊派,整治“土政策”,让农民更多地得到实惠,以促进工农业的可持续发展。所以不久,他的分管工作就被移交给了同事,他被架空了,成了上班看看报,喝喝茶的闲人。最近又传出消息,市长已到省里活动,想把他“踢”到北边经济不发达的山区市。
“秘书长,我内弟不是怕苦,他就是从农村出来的,啥活儿没干过?只是我岳父孤身一人,年老多病,还有一个未结婚的弱智弟弟,也靠他抚养。如果内弟离开了吴山,我就是长八只手也照顾不了二老。实在没办法,我才——”他放下筷子,用袖子蹭蹭眼角,文淑递去面纸。
“我能干些啥呢?”罗小江不解。
“都说我们省的组织部长当过您父亲的秘书。”
罗小江恍然大悟,想起了自己在江南还真有一个关系,确切地说是父亲的关系,刚才搜肠刮肚,却把他忘了。记得小韩在西北局时开始给父亲当秘书,“文革”时被打成“走狗”,下放到农村。父亲平反后,把他带到组织部,后来他“空降”到了江南。
“你咋知道的?”罗小江问他,却望了文淑一眼。
文淑猜到罗小江的用意,大大方方地承认:“秘书长,谁说的不重要,你真没听说过省城三大‘父子英雄’吗?”
罗小江困惑地摇摇头,他真没听说过。
“老省长和儿子市长陈——西安,老司令和儿子孟援朝,还有一个你副秘书长和西北局老秘书长。”
罗小江笑了起来:“谁乱编的?不算离谱,不过,孟援朝已不在此列了。”
“为啥?”文淑不解。
“被抓了,上个月的事,受贿,听说有几千万。”
“好,又一个‘大老虎’!”
从文淑骤然提高的话音里听得出有一种快意。罗小江告诉她,自己和孟厅长也算是熟人。不过,只是在省委开会时见过几面的点头之交,没有更深的交往。听说他是高学历,名牌大学的博士。有学识,有能力,但给人的印象却谦和,低调,彬彬有礼,与其说是一厅之长,不如说更像一名学者。他很少应酬,抛头露面,几乎所有的饭局都是几个副职代劳,借口是“有个会议”或身体不适。实在推托不掉而必须作陪,嗜烟的他也从不动席上的中华烟,说是“不习惯”。而掏出自己的中档延安。他从不说自己如何清廉,只是不时流露出父亲老八路的传统对自己的影响很大。然而,谁知道他是阴阳两面,断送了被许多同僚看好的前程。可惜了。
“秘书长,那您能不能跟令尊说一下。”“哥”用期盼的眼光巴望着罗小江。
不管文淑“哥”的所述是否属实,罗小江对那位副市长的理念是赞同的,对他的遭遇更是同情。他是副职,自己也是副职,而副职尴尬的处境,自己也有同感。多少年了,无论正职的话是否正确,只有两个字:照办。没有思想,没有主见,任何真实的与正职相反的陈情都可能被视为“捋虎须”,其下场就和这位副市长一样。自己只所以能“活下来”。一是平时夹着尾巴做人,二是可能有父亲的“余热”。念及此,他有些悲凉。
“你自己为啥不去呢?”
“我去过,秘书说首长身体不适,让我下次联系好再去。”
罗小江相信他的话。父亲年事已高,许多时候不便见客。然而,即便此事上达父亲,父亲会管吗?是否妥当呢?他又一转念,自己没有收取任何好处,也不是为人谋官,谋私,只是让一位受气的副职得到应有的善待。在“民生”的主张上,自己和那位副市长灵犀相通,这一点正是从父亲几十年有意无意地言传身教中得到的。于是,在得到“实话”的保证后,他表示一定转告父亲,并让“哥”再赴北京。当然,父亲的话是否管用,只有看天意了,自己不敢打包票。
“哥”含着泪转身离去。文淑也向罗小江伸出手,表示感谢。她的手纤柔,温暖,如凝脂一般,他霍地感到这种触觉已经许久许久不曾有过了。是否真的有过,他自己也无法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