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红卫上前耳语一番,并拨通了省电视台《十分聚焦》的热线电话。白莉莎站在稍远的人行道上,左顾右盼。三十分钟后,车身印有“省电视台”的轿车驰来白莉莎向郭红卫做了个手势,架子车进了大门。轿车还未停稳。院子里已响起激烈的对骂和厮打声。记者,路人,前来卖货的人纷纷涌入,郭红卫夹在其中,挤到磅称前。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喜:演技一流!两对夫妻衣衫不整;卖货的妻子拽着愤怒的丈夫的胳膊,宝珠一手揽着昏迷的改革,一手用渗出血的毛巾按着他的额头,拉牢蹲在一旁,地上是一截木棍。不过,这样的“血腥”令郭红卫十分迷惑:“改革咋会出现在现场?头上的血是真是假?”
当晚八点,省电视台《十分聚焦》播出了夺人眼球的新闻。
近景:百姓废品站大门。
特写:纸牌“百姓废品站”。
站在门侧的记者手执话筒:“今天上午在皇城区百姓废品站发生了一起流血事件。”
镜头摇过铁门,三间平房,货棚,院子。
近景:一对中年夫妇,拉牢一家。
记者:“据了解,老板姓刘,来自我省西部贫困山区。这个废品站开业不到一周。”
记者把话筒转向拉牢:“刘老板,刚才发生了啥事?”
拉牢十分委屈:“他两个卖纸箱,过磅39斤,是公斤,去掉梯子,净重31斤。他们硬说这磅有嘛达。咋会么,这磅是刚买的。”
“有发票吗?”
拉牢出示发票(特写)。
记者把话筒转向中年男子:“你咋认为磅有问题,有证据吗?”
中年男子语塞:“我,我,现在都是八两秤,我想,想,他也是。”!
记者:“你是凭想象认为这磅有问题,对吗?”
中年男子:
记者:“刘老板,谁先动手?”
拉牢:“他!”
特写:木棍,血迹。
中年男子:“他比我还歪,嘴里不干不净的。”
“我说啥了?”
中年男子:“我也听不懂乡里话。”
“那也叫噘?‘我儿’是那达方言,口头语。”
宝珠含着眼泪:“再咋,也不能打人!”
记者:“这是一场因废品买卖引起的纠纷。虽然黑心秤时有所见,大多数商家还是守诚信的。再者,想象不是证据,更不能棍棒相向。农民兄弟进城谋生,为美化城市付出了巨大的劳动。我们的社会应该给予这个弱势群体更多的关怀。关注。目前,双方已经达成了谅解,卖货的一方已向刘老板一家道歉,并同意支付伤者的医疗费用。据悉,伤者是刘老板的外甥,目前已无大碍。”
记者离开了,看热闹的人散去了,那对中年夫妻也数着钱走了,郭红卫这才发现自己导演的假“戏”真做了:中年男子过于入戏,而蒙在鼓里的改革年轻气盛,气愤地上前理论,在混乱的推搡中,不慎被木棍击中头部。宝珠的眼泪和悲伤是真情的流露。所以,被触动的,不仅仅是郭红卫,还有不少市民,其中便有改革一生中无法避开的那个女娃。
第二天,3号院的陈老拄着拐杖来到了废品站:“娃咋样?夜天的电视我看了,这世道咋啥人都有。”
“不咋,还睡着。”宝珠难过地答道。
“不容易。”陈老唉了一声,放下了一盒“创可贴”走了。
一个梳着马尾辫,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学生模样的女娃提着水果篮,走进废品站。刚把过完磅的书本扔进货棚的拉牢转过身,上下打量:
“小姐,你”
“你是刘老板吧,我叫望南,想看看你的外甥。”她四下张望着。
“是,不敢,我就是,你咋知道我的名字?”
“昨天晚上我看电视了,所以”
那是昨天晚上,坐在沙发上的望南,一边吃着苹果,一边不停地换着台,当银屏中——出现中年男子举棍击打改革时,她喊道:“妈,快看。”
系着围裙的辛妹妹走出厨房:“又咋啦,一惊一乍的。不好好写作业,又在看电视。”
“欺负农村人,真可恶!”
辛妹妹上前专注地看着,一言不发。看了电视可能辛妹妹心情不好,唉了一声,进了厨房。
望南把一块红烧鱼夹到妈妈的碗里:“领导,咱们是不是应该慰问慰问啊?”
“慰问?谁?”辛妹妹停止了咀嚼。
“那个废品站的男娃呀!”
“和你有关系吗?”
“谁常说要有同情心?这会儿咋这么冷血?”望南咬着筷子头。
“又胡说,天下可怜人多了,你同情得过来吗?”
“我就是同情嘛。刚才你没见那个母亲的眼神,悲伤,无助,还有那个男娃头上的血,不知道会不会死。”她注意到当自己说到“母亲的眼神时”,妈妈的脸色阴沉下来,眸子里闪过一丝哀伤。“你同意啦?”
望南伸出一只手。
“嗯,你自己拿吧。”
此刻望南站在废品站的院子里。拉牢下意识地把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你是来看改革的吧?睡着哩,我带你去。”
改革见望南进屋,放下课本,坐起身:“你——”
望南自报家门:“没啥事,就来看看你。”她四下打量着,把果篮放在了地上。
改革向床里挪了挪:“不好意思,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望南望望窄窄的床沿,不知如何是好,尴尬地笑笑:“昨天的电视看了,你的头”
“不甚重,没啥。”
“那你好好休息,我走了。”望南正要转身,瞥见了床头的课本,随手翻了翻。“你高三?”
“嗯,以前是。”
“今年也高考?”
改革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考了两年,今年再想试嘎子。”
“祝你成功。我走了。”望南迫不及待地离开了那间阴暗,狭小,只有一张床的小屋,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看清改革的五官。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准备高考,难为他了。如果换了自己,恐怕一行字也看不下去。名字倒是有意思:改革。
“纠纷”的巨大广告效应令拉牢始料不及,前来交货的人越来越多,不仅有附近家属院的,还有更远的,他第一次尝到了“忙”的滋味伤口还未痊愈的改革也不得不爬了起来,又是搬,又是摞,又是整理,棚中的白纸,报纸已经冒尖,废铁堆也高过了肩膀。拉牢分别拨通了从李师那里拿到的装卸工和车主的电话,约定了装货时间。
卡车按时到了,拉牢递给车主一支烟,并为他点上:
“孟哥,辛苦了!装白纸。”
“咋说这见外的话,我也赚钱嘛。听口音,你是西府人,我是商洛的。”他用眼扫了扫装卸工,“他们都是,乡党。前几天,电视上的得是你?”
拉牢默默点点头。
“城里人瞎得很,我刚来时也是这,欺生!”
“也不是。这达也有好人,也有哈怂。”拉牢提起了3号院的陈老,还有望南。
“都是受苦人。老弟,今后有啥活儿,尽管言传,没嘛达。我看你这地段好,院子大,人也好,不想发都难。”
“怕不行,开张快一个礼拜,才交一次货,咳!”
“谁开始不是这?甭担心,看你这阵势,不出三个月,一天一车都挡不住哩。”
半夜时分,拉牢回到了废品站,见改革屋里点着灯,就敲了敲窗:“改革,早些睡,明儿个要早起哩。”回到自己屋里,他摸黑上了床,贴住已经睡着的妻子的脊背,一只手伸向她丰满的胸部。妻子用肘往后推了推他,模模糊糊嘟囔:“甭乱揣,瞌睡的差大。”拉牢凑近她的耳朵:
“你猜,一车赚了多少?”
“多少?”妻子依然以背相对。
“八百!”
“多少?”她猛地转过身。
“八百。”
“真的?”她睡意全无,主动地吻向了丈夫。
拉牢噙住了她的舌头,把被子往上拉拉,蒙住了两人的头,央求熬米汤。
“汤还没有,咋熬?”她咯咯笑着,连身体都抖动起来,然后声音放低,“咱开业那天,候人的时候,你说擀面要醒,蒸馍要发,你猜我想的啥?”
拉牢像没听见,只顾一味弄她的奶——子。
“日要揣。”
“揣!揣!”拉牢的手向下移去
宝珠咯咯的笑声很快变成了急促的喘——息
罗小江随王书记到渭华市调研,主要是渭河流域下游的污染治理和环境保护。在市委蔡书记的陪同下,他们马不停蹄驱车两区四县,下工厂,进农户,访居民,甚至沿着河滩步行了数里。足迹所至,主要的污染大户。造纸,皮革,铁合金等工厂大门紧闭,不冒黑烟,不排污水。那些经过治理的工厂环境整洁,生产井然,污水处理系统运转正常,排出的污水既不浑浊,也无异味。各区县的书记们滔滔不绝地报着喜,内容却像出自同一位秘书的笔下:“党委,政府和上级保持一致(或态度一致)”;关,停,并,转“认识统一(或明确)”;“措施得力”(或“有力”);“行动迅速”(或“果断”);“百分之九十”(或“九十五”)的污染企业得到了“治理”(或“整治”),“效果明显”(或“成绩显著”)。王书记只是默默地听,不时插话和点头,从未表态,只是在一家药厂见到婆娑的绿树和烂漫的红花后,被各地传为“冷面”的他才露出少有的笑容,尤其是没有酒水,四菜一汤的午餐更让他赞赏有加:“渭华市一班人带了好头,做了表率,各地应该学习。”
下午两点,汇报会准时召开。市委书记作了简短的开场白后,市长从容地拿出一叠讲话稿,呷了口茶,照本宣科。二十分钟过去了,罗小江瞥见隔座的王书记早已合上了笔记本,双手交叉在胸前,眉头紧皱,他断定王书记已经不耐烦了。只有长时间在他身边工作的人才了解这个动作的含义,罗小江看市长的发言稿还有少一半,便用胳膊肘碰碰邻座的市长,身体微微外侧,挡住可能的视线,悄声说了句“短点儿。”五分钟不到,市长结束了汇报。罗小江心想:费力不讨好。
王书记的指示不长,但前半部分内容却好像在不同的场合听到过:
这些年,“市委”(或‘县委’)政府(或)做了大量工作”“省委(或‘市委,县委’)是满意的(或:‘肯定的’)”,希望今后如何如何而后半部分却是较为含蓄的批评:“无论是文字的,还是口头的汇报,讲话,长不难,短却不易。新的党八股值得警惕,不要把过多的精力放在本本上,而要深入实际,摒弃清谈。”
返程的路上,王书记很兴奋,不时回过头与后座的罗小江和处长们说笑。言语中可以听出他对渭华市的工作是满意的,调研是有收获的。
罗小江望着王书记的花白头发随汽车的颠簸而晃动,看着他瘦削的双肩,一种复杂的情绪骤然袭上心头。
面包车进了城,王书记说他不舒服,直接回了家。他让众人“在着”,自己下了车,缓缓远去。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又长又瘦,罗小江黯然伤神,可怜的权重一省的首长,他知道自己的“指示”真的有分量吗?可敬的,来年就要退休的老人,还要用怎样的力量给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上完美的句号呢?
罗小江看看时间还早,就随车回到了省委,准备处理永远也也批阅。呈送,转发不完的公文。一支烟的功夫,电话铃响了。
“秘书长在吗?”一句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亲切而温柔。
“您是哪一位?”来电显示的号码似乎没有印象。
“文淑,华盛公司的,您忘了?”
“华盛,文淑。”罗小江努力回忆着。
“陕西浙江商会那次”
罗小江终于记起了“文淑”,但不是姓名,而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在陕西浙江商会成立的酒会上,几乎是清一色西装革履的男性。一位女子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她衣裙入时,举止得体,罗小江想到了一个词“眉清目秀”,那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清丽与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