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一过,拉牢是意气风发地登上去省城的班车。两天前,终于将服装店盘出,剩下的货也处理灵感,粗算下来亏损大大地少于原先的估计,多少有些意外的惊喜让他过了一个欠欠活活(陕西方言,意为舒心,舒服,亦作“欠活”)的春节。
八点整,拉牢推开了主任室的门,一位中年男子正把一撮茶叶放入细长的不锈钢杯中,拉牢从靠墙的半截柜上拿过暖水瓶。恭恭敬敬地放在他手上。
“有事?”男子沏完茶,转过脸。
拉牢又恭恭敬敬地接过暖水瓶,轻轻放回柜上,哈哈腰:“庄主任吧?”
庄主任品麻地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烟。拉牢赶紧递上中华,打着了打火机。庄主任看着烟卷上的字,凑近高高的火苗:“坐吧。”拉牢说想租用篮球场西边的那块场地,开个废品站。庄主任回绝的态度很坚决:“这是啥地方?比赛,训练,市民健身。虽说不上鸟语花香,也是绿树成荫。你弄个废品站臭烘烘,乱糟糟的,大家是散心,还是受罪?再说,不远处就是省政府,大大小小的领导出出进进,皱皱眉头,你说,我这个主任还当不当?”
“是,是!”拉牢不停地点头,顺着对方的心思,表示完全理解他的苦衷。“不过,好好打折嘎子,能行。”
“能行,破烂还能变成金子?”
拉牢双手呈上计划和图纸,说:“主任,先看嘎儿,然后再看能不能商量。”
庄主任嘬了口茶,漫不经心地拿起那几页图纸。拉牢连忙续上水,坐回沙发,挺了挺腰板,关注着他脸上的表情。
有点意思。庄主任缓缓翻着材料,目光在平面图那一页停了下来:此门一关,两边一道墙,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挡住了。
望着庄主任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拉牢壮着胆子插了嘴:“就连咱屋的枕头一样,甭管里面是草还是荞麦皮,外面包的都是漂亮花花,得是?”
庄主任笑了:“这个比喻生动。”他接过拉牢递上的中华,“实话告诉你,打这块地主意的人不少,都是要开废品站的。拿出这样材料的,你还是独一份。”他晃了晃材料。
“那庄主任,你看咋样?”
“不好说,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还要研究一下。这向,材料留下,回去等信儿吧。你咋联系?”他拿起了笔。
“难日的,咋没想到些。”拉牢这才记起没有抄下旅馆的电话号码。忙说,“刚到省城,还没住下,过些天再来。”
晚上,拉牢把和庄主任的谈话学给了郭红卫,请他估计一下“生死”。郭红卫咬着牙签摇着头:“不好说。”又反问,“出血了吗?”
“血?”拉牢先是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说,“没有,八字没一撇,那咋行?”
“舍不得娃套不住狼。想办事,不出血,天下哪有那便宜的事?是个亲戚还要两盒点心一瓶酒,甭说忒大的事!”郭红卫嗔怪过后,又开导指点,“看不出眉眼,先少些,试探嘎儿。不成,就算贼娃子又偷了一回。要是成了呢?”
拉牢承认自己目光短浅,表示回去就行动。同时,又扭捏半晌,说想借“大哥大”用几天,好在第一时间听到庄主任那里的消息。
“碎碎个事。借多难听,拿去!”郭红卫从抽屉里取出落满尘土的大哥大,“只要兄弟不嫌是个旧的。”
“咋会嘛。能听就行。那你呢?”他有些不安。
郭红卫拍拍挂在腰带上的皮套:“是新款。”拉牢这才注意到皮套还不到一根油条的一半。
回到旅馆,拉牢把百元大钞卷成条状塞进只剩一半卷烟的中华烟盒中。见到庄主任,他掏出中华,抽出一根敬上,随手把盒扔在了桌上:“庄主任,那事,咋样?”
庄主任先是一愣,拍了拍额头:“看我这记性,忘得一干二净,这几天又是运动会,又是表彰会,焦头烂额。焦头烂额。这样吧,明天,不,后天,最迟周一,给你答复。”
拉牢留下手机号码,转身出门。
“你的烟。”
“你留着抽吧,就一包烟嘛。”
以后两天。考虑到盖房搭棚的可能,拉牢去了东郊的建材旧货市场,打算先定两套或三套门窗,石棉瓦。正当他和老板砍价时,大哥大响了,他心跳加快,不知是祸是福。当听到庄主任说请自己去一趟时,感到十拿九稳了。他毫不犹豫地打了一辆出租车,这是头一回,当然不是最后一次,也许从此以后自己就成为出租的常客了。
拉牢气喘推开门,惊讶地发现庄主任变了。他热情地招呼拉牢坐下,端来热茶。亲切地称呼“刘——先生”。
“不敢,不敢!”拉牢有些受——宠——若惊,“叫小刘,拉牢也行。”
“好,小刘。通过了,刚开完会,能签合同吗?”
“能,能!”拉牢迫不及待地应承。
庄主任拿出合同,递给拉牢一份,一条条地商讨起条款。他说:“租期五年,租金嘛一年一缴。租金嘛”他顿了顿,“这是官价,你也知道,咱不胡抡。这个地段,是省城的白菜心”
“庄主任,尽管说,只要能承受,我不还价。”
“小刘,你误会了,我不是要高价,只是说明情况,你好心里有数。”
条款没有争议,顺利通过了。,签了字。一方按了手印。一方盖了公章。庄主任收起和他。
“还有一件事,废品站的那几间房子。棚子,还有大门,合同上说由你负责。不过,市容上有要求,为了统一,整齐,由我们找人搭建,当然费用是你的。施工后,你直接付钱给施工方。还有,站上的所有手续,比如特行证,回收物品再生利用达标证,营业执照我们代办,费用是你的,行吗?”
拉牢一口一个“行啊行啊”,心里却在打鼓:这就是心里有数?里头的“水分”怕不少。不过,跟自己没多大关系了,西瓜到手了,尔几个芝麻颗颗算个啥。再说。庄主任欠活了,咱的事也好办了。
“好,一言为定,合作愉快!”
拉牢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和昨天一样,辛妹妹款款步入美芳化妆品大楼的时候,大厅一侧的巨大落地自鸣钟正开始八点报时,前厅接待处的工作人员起身,恭恭敬敬道了声:“辛总,早上好!”辛妹妹微微点颌,微笑作答。这个过程她很享受,在这个用金钱和香料堆起的王国里,她就是女皇。
辛妹妹进了钢厂不久,就发现自己怀孕了。要还是不要,她很矛盾。一个声音说,打掉,那是不应有的果实,里面包容的不是激情,不是爱,而是屈辱。一个声音说,留下,那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是在自己体内孕育,生长的。至于他的父亲是谁,有那么重要吗?在犹豫之间,肚子已经高高隆起,难以人流了。母亲曾坚决反对留下这个一生下来便没有爹的娃。“你今后咋嫁人?”不过,外孙女降生后,她还是倾尽全力帮助女儿。但是一个工资低,工作重的女人养活一个娃毕竟是很困难的。
从此,刚进厂就是生产标兵,争强好胜的辛妹妹变了。三天两头迟到,一个女儿吧她累的疲于奔命。最后逐渐变为为“落后分子”。所以,当工厂因市场竞争,产品滞销,为压缩成本不得不裁员时,辛妹妹当然首当其冲。为了自己的生存和女儿的奶粉,她加入了母亲打扫纱厂场区卫生的行列。母女俩以微薄的维持三口人的生活,还要不时接济远在陕南插队的弟弟。
好在噩梦结束了,母亲补发了工资,被抄的钱物和两层小楼发还了,一家人的生活有了改观。邋遢多年的辛妹妹也不知不觉跟上了时代的潮流,越来越注意自己的穿着,修饰。她经常去美容美发一条街逛,不仅买到了自己喜爱的东西,还逐渐对化妆品的种类,品牌,特点,价格了如指掌。化妆品的高额利润终于使他丢掉了扫帚,抱起了香腻腻的瓶瓶罐罐。她从南方拿货,回到一条街上一家家去推销。一年不到就租下街上的门面。几年下来,竟成了南方多家名牌产品的西北总经销,而门面也扩至三间,门头上的“店”字有人成了“总公司”。
一位自称是“台办”的男子推开了母亲的家门。他身后跟着一位头发花白,衣着考究的妇人。母亲与她对视良久,才敢发问:“你是良娣?”那人喊了声“嫂子”,和母亲相拥而泣。辛良娣接过侄女递上的纸巾,擦着脸上的泪水,说她是随观光团回乡的,主要是想看望一下哥嫂和重游父亲当年亲手创建的裕华纱厂。当她得知哥哥早在二十年前已亡故时,又是一番唏嘘。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触摸着这栋老屋,不禁感慨万千:自己曾在这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少年,青年,至今还记得哪间是自己的卧室,哪里是桌子和床摆放的位置,以及和哥哥楼上楼下追逐打闹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