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巧合,几乎就在川口粮站门口贴出“粮油已到,恢复供应”告示的同时,正在市区建国路工地往架子车上搬石料的陈西安的手机响了。指挥分部的秘书兴奋地报告:“开工了!开工了!73号信箱进工地了,大卡车,推土机,还有工人,好几百,到底是大工厂!”
危机过去了,春天不知不觉到来了,工程已经过半,财政局长却来报忧:资金出现了问题。面对陈西安不满的责问,他委屈地解释:“按原来预算,收支基本平衡,后来政府要求将治河与城市改造结合起来,所以增加了一处滨河公园,三座石桥,沿岸亭阁的项目,所以”
陈西安记得这些设想还是自己提出的,当时还议到资金的追加,筹措。不料杂七杂八的事情缠身,倒是把钱的事忘了。他向财政局长表示了歉意,又问起筹款之策。财政局长一脸无奈,说就是把他撤了,也无能为力。沉默良久,他吞吞吐吐说:“局里一位处长提过一个建议,只是”
“治河是市里的头等大事,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为它让路!说吧!”
财政局长终于说出暂时停建市级机关干部职工宿舍和办公楼的方案,并强调了“暂时”二字。刚才还斩钉截铁的陈西安陷入了沉思:这是件大事,甚至比“摊派”治河更大,这关系到自己所在单位干部的切身利益,搞不好,带给自己的不仅仅是怨,是恨,是骂娘,甚至是政治危机。可是,舍此,治河便会半途而废,全市百姓半年来的无私付出,他们和他们后代翘首以盼的希望,都会化为泡影;而他自己为之努力的《清明上河图》那样的抱负也会落空,真是骑虎难下。但他最终选择了做一回“恶人”。他果断地指示了财政局长,只要治河工程用钱,便从市级机关宿舍楼和办公楼的预算中拨付,先斩后奏。至于解释工作,他会找机会公开进行。
新的宿舍楼,办公楼停工了。还没等陈西安解释,干部,家属已经开始风言风语地议论,妻子也来问他宿舍楼项目是不是下马了,说每天下班回家都有人围着自己问长问短,激烈的,含蓄的,忧虑的,更有人恶言相向。不得已,陈西安决定,在机关大食堂召开干部职工大会,并要求尽量携带家属。
偌大的会场座无虚席,家属们不仅来了,还带了娃们。门口窗外都站满人,一片嘈杂。陈西安走上台,鸦雀无声,每一个人都想从他的话语里捕捉到最为关键的信息:停工多久?啥时上马?啥时竣工出乎每个人的预料,陈西安的第一句话不是解释停工的原因,而是从大食堂开始:
“这个大食堂据我所知是五十年代末盖的。大家看看,墙皮脱落,天花板还是秫秸杆儿扎的,苇席铺的。我们的办公室还是胡基打的。上厕所要跑上几十米。我们的干部还住在窑洞里,尽管是改进过的石窑。我到过其他的城市,像我们这样条件的,不敢说是唯一,但至少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我和大家一样,也住在后边的窑洞楼里,二间半。用煤炉取暖,也想改善眼前的生活,冬天用上暖气,做饭用上天然气,我也盼了几十年,我也是做父亲的人,也要考虑儿子的婚姻大事。咋住?但是苦水河像一头怪兽,桀骜不驯,暴戾无常,两岸的百姓,甚至连我们这样的条件也没有,那些为市民提供就业和创造财富的工厂屡遭重创。有些同志可能不知道,我爱人怀的第一个娃就是在上一次水灾中流产的。”陈西安的眼中闪着泪光。“我相信在座的同志也有着同样的惨痛经历。正因为如此,我们下决心治理苦水河。河清则居安,居安则业兴,业兴则邦宁。眼下治河工程遇到了一些困难,是我决定暂停施工新宿舍楼,办公楼,这是我在市长这个位子上能做的唯一选择。这里我向大家郑重承诺:治河工程竣工之日,便是新宿舍楼,办公楼开工之时。台下有同志问到具体时间,我想应该在今年秋雨到来之前,因为那个时候治理好的河道已经降服了肆虐百年的洪水猛兽!”
食堂里鸦雀无声,突然爆发出雷鸣般掌声,有人叫好,有人脸上淌着泪水。
不久,关于陈西安调走的谣传不胫而走。正面的,说他要高升,副省长;负面的,说是要平调,省会市长。无论是攫升,还是平调,都与治河有关。前者有功,治河;后者有过,“摊派”。有人来问陈西安,他付之一笑,反问:“你信吗?”
接到省委组织部长电话后,陈西安不禁有些想入非非。多年来,他并没有刻意给自己设计一个进步的阶梯,只是随遇而安,尽职尽责。然而,当可能担负更加重要的职责时,他也不免心动。毕竟,那样可以为自己提供施展政治抱负的更大空间。结果他听到自己将改任省会市长的决定时,多少有些失落。他想是不是“摊派”得罪了谁?因为他曾听到“小道”消息,说一位中央领导向省委建议,要他“体面地下台”。组织部长劝他不要听信谣言,相信省委,尤其王书记对他的工作是肯定的,赞赏的。就任省会市长看上去是平调,但那毕竟是全省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担子更重,责任更大,金堡市是不能比的。省委正是看到了他治理苦水河时的魄力和干劲。再有,一个领导在一个地方长期工作总会有一些弊端和不便,所以干部交流也是必要的。“你从大学毕业就到了金堡,不觉得太久了吗?”陈西安默默点头,表示同意组织调动。组织部长赞许地拍拍他的膝盖:“这就对了。”部长希望他尽快走马上任。陈西安却表示最好在今年底或明年初。理由明确而简单:那时治河工程已竣工,他可以不出席竣工仪式,但必须看到新的干部职工宿舍和办公楼复工,封顶。楚人谚曰:黄金百两,不如季布一诺。言必行,行必果。
两个月后,他却不得不为自己理想的“草率”和“义气”付出惨痛的代价:一辆重卡车在倒车时,不慎将堆在岸边备用的护坡石撞倒。一块脸盆大的石头飞起数十米,正好砸到了在河床清理渣石的齐建华头上陈西安的妻子不治身亡。
秋天将要过去,该考虑冬装的备货了。拉牢仔仔细细拉了一个清单:羽绒服30件,棉靴50双,手套100副,围巾50条,毛衣(混纺)50件,开司米15件,每样的数量不能太多,卖完再进。否则,一次进太多,卖不完,过了春节,一粲成了“垃圾”,送人都没人要。他算算。一万元足够了。
拉牢赶上首发的班车,晌午到了省城的批发市场。穿过熙来攘往的人流,在相熟的批发商店里又挑又拣,谈好价,打好包。他拉开人造革包的拉链掏钱,手却从包侧穿出。他顿时明白发生了啥,身上立刻一阵燥热。他慌忙地翻动,只见包侧有一条整齐的开缝,那是利刃所割。“难日的,钱没了。”他无力地瘫坐在打好的包上,怎么也想不出在哪儿被偷的。翻遍了衣裤的兜,只有一把零钱,数了几遍,不足五元。他意识到回不去了。在省城人生地不熟,寻谁帮忙?谁?突然,他想到了郭红卫,咋把他忘了?他手忙脚乱地翻出了名片,在市场服务台拨通了郭红卫的手机。无人接听。再拨,依旧如是。难日的!他气恼地扔下话筒,招来了工作人员的不满:“得不是你屋的?”他后悔没听媳妇的话。昨晚,宝珠见他把整叠的钞票随意地塞进钱包,又老调重弹,絮叨起来:“绳要一搭台,钱要四下藏,分开放些,小心没了。年时,土桥”拉牢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年时年时,年时瓮里的芹菜今年早成了醋。”
后悔无用,眼下咋办?拉牢攥着一把零钱在小饭馆前立了半天。伙计高声招呼着客人,一人高的菜牌上写着馋死人的菜肴:凉菜,热炒,砂锅,最便宜的炒洋芋丝也要两元。他咽了咽口水,递出一元钱,接过了四个馍,大口吞嚼起来。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第一次有了切身的感受,剩下的钱不多了,晚上在哪儿睡觉还不知道哩。火车站的通铺?不,往后呢,不吃不喝吗?不行。哪有啥免费的?他想到了火车站的候车室。3路无轨来了,人们涌向车门,拉牢已经抓住了车门的把手,却又退了出来,他没有钱。走!足足走了九站,才来到汽车站。
候车室里拥挤,嘈杂,闷热。他买了瓶矿泉水,走出室外,在墙根蹲下,小口喝着,麻木地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大包小包,大呼小叫,他觉得很可笑,为了啥嘛,和自己一样?他仰起头,喝光了剩下的水,把空瓶扔在了地上。一只黑黢黢的手从面前伸下,拉牢抬头看见了一张肮脏的脸和蓬乱的白发。“他”对拉牢笑笑,飞快地抓起了空瓶,放进挎在腋下的蛇皮袋中。然后着踢拉着破烂的拖鞋走进了候车室。“卖钱哩。”很快老汉又走了出来,蛇皮口袋已经滚圆。他来到树下从地上拾起一个烟蒂,狠狠吸了两口,然后从袋里掏出空瓶,放在左脚下,右手拧开瓶盖。左脚用力,咔吧一声,瓶瘪了,右手又旋紧盖子,扔进袋里。又取出一个空瓶
老汉娴熟的动作让拉牢一个激灵:卖钱!对,他快步上前,递出一支大雁塔,叫声“叔”,自然而然地和老汉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