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过足了烟瘾,说自己是郊区人,娃们都大了,分家了,自己忙完了没事干,都会进城拾瓶子。“生意好时,一天弄个三五块钱,烟钱是够了,那是夏天。春秋罢了,冬天没向,三九天喝水,那是瓜怂。”他还得意扬扬谝起了生意经:“啥公园啦,还有学校,要在放学的时候,娃们都爱喝可乐。在达卖?废品站嘛。多得很,城里东南西北都有,近的嘛,北门里城墙根有一家,老板姓周。这有啥丢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毛主席说的,得是?”拉牢很振奋,回家有望了。他又递出一支烟,然后甩开轻快的脚步,走向火车站。这里是老汉的地盘,自己不能抢他生意。
华灯初上的时候,拉牢已经拾满了原来用于装货的蛇皮袋,卖了2元6角,晚上在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第二天更好,卖了6元2角。车费差不多了,他打算明天就回去,搭下午两点的班车。上午再去转转,运气好的话,还能挣瓶啤酒钱哩。
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后来发生的事,不仅改变了他的行程,更改变了他的后半生。
中午时分,拉牢提着半口袋塑料瓶来到废品站,一辆满载废旧暖气片的三轮车停在门口,收破烂的车主和老年伙计把一排暖气片搬到地磅上,周老板换着砣,嘴里念出重量,并记在本子上。过完磅,暖气片被扔到废铁堆上。他们又去搬了第二排。拉牢看看表,还有一个小时,连得上。又一排暖气片搬上了磅。不料,车主脱了手,老年伙计的一只手被砸在暖气片下,疼的他呼喊起来。拉牢箭步上前,,抬起暖气片,老年伙计抽出手,鲜血淋漓。周老板慌了神,连问“咋样”,老年伙计痛苦地摇头:“不咋,像是碰破了皮。”拉牢问:“有药吗?”周老板刚说完没有,又想到有创可贴,赶紧为他包好手。老伙计右手攥着左手,哎吆哎吆地呻吟着。
拉牢怕时间来不及,便主动招呼车主,两人把暖气片扔到废铁堆上,又去搬第四片,第五片当他从周老板手里接过瓶子钱时,离开车只剩二十分钟了,来不及了。他索性蹲下歇口气,打算明天再回去,下午再捡些瓶子,多卖几块钱,吃顿饺子。难日的,几天没见荤腥了。他提起空袋子,正要离开,被周老板叫住了:“在我这儿干咋样?管吃住,一天30元。”
拉牢完全没有准备,结结巴巴:“我,我,屋里”
周老板见他犹豫,以为他在工钱上有啥想法:“那是官价,不信你问李师。”他朝老年伙计扬扬下颌,“就算救个急。我看你这人不孬,三五天,七八天都中。啥时李师好了,你就走,中不?”
其实,拉牢不是犹豫,而是惊讶。在如此脏乱的地方,居然是如此高的工钱,就是在县上坐凉房办公室的公家人也没有这么多钱啊。问题是,几分钟前,自己还一门心思回家。毕竟,以前到省城进货都是当天来当天返,从没有耽搁三四天的情形,屋里怕是着急哩。再说,自出道以来,自己都是老板,尽管不大,倒也自在,从没给别的人打过工,不知道能否适应,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望着周老板期待的目光。李师受伤的手,拉牢下意识地点了头。回去有啥用?钱,货两空,不如干上几个月,挣些钱,再进些货,不是更好?
一切都很新鲜:报纸,书本,空瓶,纸箱,旧锅,烂盆,铁丝,电缆,塑料,泡沫甚至衣裤,被褥,鞋子。总之,几乎一切被人们丢弃的东西,都可以送到这里换回钞票。
活儿不累,也不难,多看几眼,就能上手:啤酒瓶装包,纸箱码垛,归类堆放拉牢没想到剥电线也也用上了机器,把线头塞进两根转动的螺旋的钢辊,出来的即是分离的皮和芯,两手一拉,线,芯分开。不过,有些活儿却有拉牢意想不到的“潜规则”。
报纸堆上,一些杂志,广告纸从捆中滑出,拉牢一一拾出,却被李师叫住了,让留着。为啥?“报纸比那贵嘛。你想,收进来10斤,你拾走2斤,交到纸厂成了8斤,老板不赔死了?”
拉牢站在纸板垛上,把一只只纸箱拆开,铺平,李师举着水龙头,一边打水,一边给拉牢“授课”:卖破烂的多半是“湿货”,压称嘛。他们打一两水,老板就要打二两,那些货一进一出,自来水就买成了双凤酒。你不打水,别人打,你不赔?这就是“学问”。“咋样?”他狡黠地眨眨眼,“纸厂,当然亮清嘛,各算各价,两厢情愿,谁说谁?”
早上有人敲门,拉牢总是先下床,让李师躺着:“伤还没好零干,我去。”交货的人,有市民,小包提大包扛的;也有专收破烂儿的,他们蹬着三轮车从各家各户收购,然后卖到废品站。这些都是周老板和李师的熟人,见了面,总少不了谝几句闲话,家长里短,省内外新闻,甚至几句咸湿玩笑。开始他们看拉牢还是生面孔,一周之后,就成了“自己人”,一口一个“刘师”地叫着,试不试让个烟,很是亲切。李师告诉他,全省城开废品站的,多半是河南人,也有不多的安徽人。往往是一个人先到省城收破烂儿,人力平板车换成了三轮,赚了钱,又开了站。多年下来,在老家盖了房,买了车,一传十十传百,同村同乡循迹而来,同操一业。周老板就是驻马店人,如今也在家盖了房,给大儿子定了亲,还添了辆进货的车,风光哩。拉牢的心被深深触动了。
一连下了几天雨,卖货的不多,活儿也就少了。周老板安排大家拽纸。就是把书本的封面封底撕下,这些是花纸,把它们跟里面的白纸分开堆放,白纸的价格高于花纸。当然,收进时是以书本作价的,很低,经过一撕一分,增加了附加值。聪明吧!
坐在高高的书堆上,透过棚外淅淅沥沥的雨水,李师的目光扫过站里一座座破烂摊儿堆,抒发着感慨“甭看这些垃圾,是金山哩!你看养活了多少人,河南,安徽,陕南,还有咱这达,你和我。原来都是农民,现在谁不是万元户?城里人算个毬!你县长挣多少?省长挣多少?我是没钱,要不早开站了。还有窍门哩!”他往拉牢身边靠了靠,伸手道,“这书里还有大钱,你没见那几个安徽娃,孙胖子,天福他们在这里捡书本,一块钱一斤,听说拿到无极宫,一本能卖几块,十几块哩!”
拉牢将信将疑,拿起一本书,撕下封面,问:“是这?”
“咋能是这!”他从拉牢手里夺下没有封面,封底的书,扔进了白纸堆。“要那清代的,民国的,带图的,线装的,具体啥书,咱也不亮清,就是那纸是黄黄的,字是竖的,我还卖过吉本哩。”半夜,在砖头撑起,门板搭成的床下。李师掏出一个报纸包,打开一层又一层,亮出一套线装本。拉牢小心地打开蓝色的函套,发黄的封面题笺是《钦定大清会典》,内页书有“光绪已酉五月再版商务印书馆再印”字样。
那一夜拉牢久久未能入睡,两个月来他第一次发现李师打呼噜,而且声音大。“难日的!”他望着头上的石棉瓦,眼前又浮现出周老板的身影,他的站,他的车,递到交货人手中大把大把的钞票,耳边又响起李师,交货人和周老板对话中的片言只语。他开始问自己,这个收益能干吗?从那天起,拉牢开始留心不同货的价格,还偷偷记在纸片上,又从李师嘴里打问到收货的造纸厂,塑料厂,钢铁厂,啤酒厂的地址。至于今后是否用得上,他并不确定。
三个月到了,尽管周老板一再挽留,拉牢还是婉拒了,说家里忙哩。李师把他送到汽车站,有些不舍地说:“有啥好事,甭忘了叔。”拉牢用工钱又进了一批冬装,心情舒畅地踏上了归途。
回到上丰地已经半个月了,周老板废品站的影子还在拉牢的眼前晃来晃去,挖抓着他的心,他已经无法集中精力打理店里的生意,天天不是仰天发呆,就是翻开一个小本写写画画。一天,趁他上厕所把小本子摊放在桌面,女店员凑到近前,努力辨认着潦草的字迹:
场址,租金,雇工(1——2人),宝珠
磅秤(加梯子),送货车,周转金
不可预见费用(5000),大哥大。建筑(货棚,住)
拉牢夺回本子:“小心眼窝掉下,拾不利!”
女店员咯咯笑道:“宝珠是谁?飘不飘?”
“谁?相好的。”拉牢嬉笑地开起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