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瑾言最开始的时候其实并不喜欢自己这个双胞胎妹妹。
因为看到她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的厌恶和嫉妒,像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作祟,无需理由,看一眼就知道彼此相克。
后来是怎么对她改变态度的他也忘记了,只依稀记得,某一天和她回家的时候看到有人骑着自行车就要往她身上撞过来,下意识地就伸手把她拉过来然后拦着那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骂完之后就瞬间回过神来了,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和她已经这么亲近了,也会为担心她而生气。
但那中间的过程是如何演变过来的却全然忘了,好像自然而然地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仿佛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亲密无间的样子,血脉相连,毫无隔阂。
不过也是,他们合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还是胚胎时他们便在一起了。
距离拉近了,有些以往察觉不到的细节也看到了。
他这个妹妹总是在偷偷地画一个人,确切来说,是个容貌俊艳的少年。
虽然和妹妹关系很好,也十分宠爱她,但叶瑾言并不是个严格的妹控,他只觉得这是少年慕艾,正处于荷尔蒙躁动期的妹妹喜欢上了什么人而已,他并不打算干涉。
只是过了段时间,他就开始频繁地做梦。
梦里是画上的那个少年,他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对自己日渐痴迷,他有心阻止,开始慢慢疏离他,但离得远了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对他抱有那样的感情。
之后苦苦挣扎于此,身份性别,好像一切都是阻碍,明明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得,可是连伸手也是一种奢望。
后来又经历了一些事情,他知道了一些事情的真相,比如那其实是个女子,比如他们的关系并非表面上的叔侄,于是那些感情就变得难以抑制起来。
但这些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梦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大片大片的蓝花楹,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梦里只能看到一片蓝紫色的花海,如同迷宫,如同梦魇。
梦醒之后他查过,那是生长在南方的落叶乔木,总归不是长在梦里那个地方的,他想,果然只是个梦啊。
那时候查到的信息最下面,有一栏字,他鬼使神差地就记了下来。
蓝花楹,花语:在绝望中等待爱情。
听起来就有一股子不祥的味道。
不过他那时候也不在意,反正只是一个过于真实的梦而已,但哪怕再真实,也不过只是个梦而已。
但他不在意,这世上因果轮回却总想找上他,逼着他让他看到一些并不怎么好的东西,或真实或虚假,不求他相信,只为了让他痛苦。
那时还是高中,放学后下了一场大雨,瑾歌和他并不在一所高中,他又忘记了带伞,于是便一路冒雨跑了回去,没想到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半夜惊醒时,看到瑾歌趴在床边,长发上流淌着月光,他把人抱回了房间,再回房入睡时又入梦了,梦里还是大片大片的蓝花楹,盛大到令人觉得不安。
然后眼前一转,他面前的已经换了一个人。
那是个娇小甜美的姑娘,穿着华丽的宫装,容貌稚嫩脸色苍白,然后一脸心死如灰地看着他。
不,别那样看着我,不要
叶瑾言下意识觉得心慌,心里沉甸甸的酸,像是泡开了的泡腾片,气泡上涌翻滚,那股子酸楚不断蔓延开来。
他感觉到自己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道:“叶瑾歌,宸儿想让你死,我很抱歉。”
叶瑾言宛遭雷劈,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容貌,但他可以确定这就是瑾歌,那个和他一起出生、长大的双胞胎妹妹。
梦里,他看着自己伸出手,把手里拿着的汤药递过去,他想要停住,想要直接把那个药打翻,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梦里的自己将药递过去。
梦里大概是在午后,阳光缠绵又热烈,窗棂筛过的光柱里是细微的尘埃在起起伏伏,窗外哗啦啦一片响声,是风拂过树梢树叶躁动。
女孩正靠在窗前,眉眼低垂,闻言鸦黑的长睫颤抖了两下随后缓缓掀起,目光平淡哀伤,苦笑一声,“原来她想我死啊。”
不,不要,不要喝。
叶瑾言绝望地看着她,喉间哽咽心上一片酸涩痛楚。
求求你,不要喝,不要这样对他,他承受不住。
但她还是喝了,那药似乎是有些苦,她皱了皱眉,但也只是皱了皱眉,不过片刻就把药喝完了,干干净净。
什么也不剩了。
面前忽的一转,还是这个窗前,窗外依旧是热烈又缠绵的阳光,像是煮得浓稠的橘子糖浆,拿着勺子轻轻一划就能勾起一片,只是原本甜美漂亮的女孩却全然变了个模样。
青丝换白发,红颜变枯容。
她躺在窗前的长塌上,一头白发像是枯槁的杂草,就像是他以往看纪录片里看到的北方冬天的草原,霜白的一层铺在草上,有蓝花楹的花瓣飞过窗飘在她枯白的长发上,但那已经是开到末期的花,花瓣瓣尖深蓝近黑,颜色荼蘼且不祥。
她似乎是看不见了,他在她面前站了那么久她都没有察觉到,眼神涣散且空洞,只是她似乎疼痛难忍,眉头紧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梦里的他似乎轻笑了一下,然后在她塌前站了许久,看着她从不断地吐血,榻上一片深红色的血迹,和白发相衬越发显得触目惊心,到最后看着她呼吸渐弱,掐得掌心血肉模糊的的手指也无力地松开。
·
叶瑾言猛地惊醒,他不停地喘气,安静的黑夜里这样沉重的呼吸声越发显得四周过于死寂,他平静了一下呼吸,猛地想到了什么,鞋子都还没穿上就跑到隔壁猛地把门踹开,啪地就把灯打开。
房间里的人很明显被他吓到了,她猛地直起身体手里还紧紧地拽着被子,眼睛大概还处于突然被强光刺激到的状况,依旧闭着,只是尖叫不断。
“啊啊啊啊啊啊!!!!”
“哥哥哥哥哥哥!!!救命啊啊啊啊啊!!!”
叶瑾言只觉得一口气松了下来,浑身都软了直接跌落在地上,只是个梦,对,只是个梦而已,等这恐慌过去,他听着妹妹不停歇的尖叫,有些好笑,“别喊了,你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的。”
叶瑾歌的尖叫戛然而止,因为她听出来了,说话的不是别人,就是她哥。
睁开眼一看,果然就是他,她默默地看向大开的门,面无表情地说:“我也是才知道,你原来还有夜闯妹妹房间的恶习,死心吧,我是不会和你乱/伦的。”
叶瑾言笑了一下,“我也没这个想法,只是做了个噩梦,梦到你死了,就过来看看,不过我妹妹这么凶,估计就算是阎王爷也不敢收吧。”只是那笑里是不易察觉的苦涩。
“哦,怎么死的,死得很惨吗?”叶瑾歌倒是兴致勃勃,对自己在梦里死了一回的事并不怎么在意。
叶瑾言沉默了一下,明晃晃的白炽灯下,他的神色却显得有些阴翳,他转身出去,侧过身的时候,随口搪塞了一句,“车祸死的。”
后来想起这一幕,他无数次后悔这时随口找的这么个理由。
日本有个说法,叫言灵,“吾虽恶事一言,虽善事一言,皆以言断之神”,中国还有一个更直白的说法,叫乌鸦嘴。
一语成谶。
一语成谶啊。
如何不悔,如何不恨。
此后的梦境里,全是那个俊艳的少女和叶瑾歌交替,前半场梦全是和那人谈笑亲昵,后面就是不断地重复瑾歌死去的那一幕。
像是针扎,像是凌迟,一刀一刀地在他心上划过,叫他痛不欲生。
后来在母校请他回去做演讲的时候,猛地看到梦里的那个人,那种感觉就像是梦境和现实融合,叫人欣喜若狂也叫人惶恐不安。
他伸手拽住那人,回过头来的那张脸,眉眼轮廓一如梦境,令人恍惚。
只一眼,他就明白,他完全无法抗拒这个人,从身到心为她臣服,这是他的噩梦也是他的欲/望。
被明明白白地拒绝时,他一开始是想着继续纠缠的,只是那时候忽然接到瑾歌的电话,也就想了起来,那个梦里,除了面前这个人,还有他难以割舍的妹妹。
他也倏地想起最初的时候他见到这个人,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瑾歌的画上。
他想到了什么,于是沉默,于是接受,于是放弃。
只是没想到峰回路转,那人的父亲肾衰竭,而他鬼使神差去做了配型结果居然合适,于是机会又摆在他面前,赤/裸裸,诱惑着他。
令他难以抗拒。
后来那场车祸,那个人所谓的青梅竹马忽然冲出来,瑾歌来不及刹车直接撞了上去,看着她惊惶苍白的脸,他没有多想便承认了是自己开的车。
其实隐隐的,也是不希望她们两个人相遇,总觉得会有些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但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他无法预见也难以阻止。
他能做的只有接受,只有放弃。
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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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某一天里,他忽然想起自己随口搪塞道“车祸死的”时,他那个心大得叫人无奈的蠢妹妹还在他背后说了一句,“车祸啊,会不会死得太丑了些?我还是想以后活得长长久久的,头发都白了,牙齿也掉光了,躺在午后的阳光里,慢悠悠地睡死了。”
他那时候满心复杂的心情难以排解,便没有理她。
如果可以,他希望回到那时,转头认真地告诉她。
“你会的,肯定能长命百岁,活得长长久久,活到头发白了牙齿也掉光了还能慢悠悠地晒太阳。”
但现实是,他这辈子最疼爱的妹妹,比他的命还要重要的妹妹。
死在了二十五岁,死在了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候。
以她嫌弃地说着的,会死得很丑的车祸。
浑身血污满是狼狈。
此后他的梦里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恍似前世的光景里,她满头枯白青丝,哭着说疼。
而现世里,她挡在他面前,遍体鳞伤,却笑着看他。
他无数次伸出手,想摸摸她,抱抱她,问一下她。
你疼不疼。
你疼不疼。
我好疼啊。
真的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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