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春,杨柳青青,和风煦煦,星期六的早晨,杜慎言带着儿子,照例来到夏姌的墓前,用手轻轻拂去碑上的浮尘,摆上七朵鲜艳的玫瑰花,然后坐到旁边的台阶,点起一根香烟,仰头看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偶尔几只飞鸟扑腾腾的掠过,心里不由得也是一片宁静,杜林觉得奇怪,问道:“老爸,为什么你每次都买七朵玫瑰呢?”杜慎言笑道:“这是我和你夏阿姨的约定,你知不知道,喜欢数字七的人,上辈子都是天使。”杜林笑道:“我怎么没听过,夏阿姨喜欢七吗?”杜慎言说道:“应该是吧,反正不管怎么样,你夏阿姨上辈子肯定是天使,这辈子下凡来的。”杜林哈哈笑道:“老爸,你可真会编故事,按你这么说,夏阿姨又回去天上喽!”杜慎言煞有介事的说道:“当然,她是天使嘛,自然要回天上的,不像咱们这些凡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不会留下!”
杜林叹了口气,拍拍父亲的肩膀,老沉的说道:“老爸,我知道你很想念夏阿姨,可你也没有必要,编个故事自己骗自己,还是面对现实吧,老妈跟我说,你需要时间调整心态,她会慢慢等你的。”杜慎言抱过儿子,笑道:“看来你心里还是向着你妈,不过我告诉你,你们都打错了算盘,现在这个样子不好吗?我虽然不能跟你妈再复婚,但咱们还是一家人,对你来说,没什么区别的。”杜林笑道:“行了,我都知道,我又没逼着你。”杜慎言捧起儿子的脸,狠狠亲了一口,忽听不远处有人说道:“哟,父子俩今天都在呀!”
杜慎言闻声望去,只见岳爱珍独自缓缓走来,手里同样拿着一束鲜花,神情泰然自若,虽无笑容,却也不似冷漠,杜慎言掸掸屁股,赶紧站起身来,杜林愣了愣,然后毕恭毕敬的说道:“岳老师好!”及至近前,岳爱珍摆上鲜花,凝视夏姌的遗像,肃立良久,方才叹了一口气,摸摸杜林的小脑袋,问道:“你和你爸爸,经常来这儿吗?”杜林抬头看看父亲,点头说道:“我们每个星期六都过来,我爸说怕夏阿姨会寂寞!”岳爱珍忆起往事,不由得眼眶一红,说道:“嗯,好孩子。”杜慎言有些尴尬,讪讪笑道:“那个,岳老师,你也是常来这里看夏姌吗?”岳爱珍捏捏眉心,摇头说道:“我不怎么来的,我怕看到她,好好的一个人,就就”说着,已是哽咽起来,杜慎言摸摸口袋,掏出一包面纸,递到岳爱珍的面前,岳爱珍伸手接了过去,擤了两下鼻涕,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又道:“杜慎言,我从一开始,就很不喜欢你,你心里是知道的,不过我也明白,夏姌她是真的爱你,哪怕我说你一万个不是,她都听不进去,死心塌地的要跟你好,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所以这辈子才被猪油蒙了心。”
杜林听着不是滋味,说道:“岳老师,我爸没什么不好呀,你为什么这么说他?”
杜慎言连忙拦着儿子,说道:“杜林,没你什么事,别乱说话!”
岳爱珍倒不生气,冲着杜林笑道:“他是你爸,你当然觉得他好,别人未必这么认为,杜林,那你觉得岳老师好不好呢?”杜林微微一怔,不知怎么回答,杜慎言笑道:“这个还用问吗,当然好呀,对不对,杜林。”岳爱珍冷冷说道:“我是在问杜林,你插什么嘴,杜林,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认为岳老师怎么样,算不算是个好人?”杜林支支吾吾半天,还是说不出话来,岳爱珍呵呵又笑:“你不肯回答,那还是对我有些看法,不不不,杜林,我不是责怪你,其实我知道,我这个人确实很市侩,喜欢趋炎附势,溜须拍马,夏姌那时候也没少说过我,每次我让她陪我上街买东西,送给学校领导,她都不屑一顾,还说什么真金不怕火炼,有本事的人,不用搞这些歪门邪道,她就是不明白,如今这个社会,哪儿有什么真金呀,你不走后门,不拍好领导的马屁,就算你干的再好,评职称,涨工资都轮不到你,老实巴交,埋头苦干,吃屎都赶不上一口热乎的。”
堂堂的班主任,说话居然这么粗鲁,杜林觉得好笑,不禁乐出声来,岳爱珍瞧了瞧他,亦是“扑哧”一声,笑道:“你又笑什么,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杜林这会儿已经放松下来,笑道:“拍马屁嘛,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岳老师,我要是你,我也拍领导马屁,不拍白不拍,拍了不白拍,别的人都拍,我为啥不拍?”岳爱珍莞尔笑道:“行啊,杜林,你可比你爸机灵多了,按说,我不该对你讲这些的,不过现在不是在学校,我就当为你做做课外辅导吧,这个社会很现实,你迟早都要认识它,嗯,就说你前年跟王翰打架的那件事,你知道你错在哪儿吗?”杜林茫然的摇摇头,岳爱珍又道:“你别的都不错,唯独错在他是王翰,你选错了对手,你以为王翰考试作弊,咱们这些做老师都没看见?呵呵,老师又不是瞎子,只是看见了,谁都不说而已,杜林,不可否认,你是很聪明,如果你肯多用功,考进年级前十,绝对不是大问题,甚至我还认为,王翰的智商根本就不如你,这一点,我在上课的时候,从你们俩的眼神里就能看出差别。”
“岳老师,那为什么”杜林刚问出半句话,又被岳爱珍打断掉,她似乎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我们不说,原因你应该知道。”杜林想着点点头,说道:“他爸爸是路州大学的教授,跟校长是朋友!”岳爱珍哑然失笑道:“一个路州大学的教授,其实算不得什么,关键是王翰他爸爸,跟咱们溯江省教育厅的领导关系很好,王翰还有个姑奶奶,就是咱们溯江省上任省委书记陆浩鹏的老婆,你想想看看,他们家这么深厚的背景,校长能不巴结他吗?”杜林张大着嘴巴,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溯江省委书记,那是多大的官呐,难怪王翰能在学校这么招摇过市,气焰嚣张,想着想着,自己已是泄了气了,感觉跟人家比起来,他什么都不是,岳爱珍瞧出他的心思,笑道:“你别垂头丧气呀,我跟你说这些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人要混出个模样,不但自己必须有本事,而且要学会察言观色,明辨利害,你瞧班上的其他同学,为什么大部分都让着王翰,哦,不对,不对,不是让着,而是想着法子讨好他,跟他做朋友,可你倒好,偏要跟他对着干,还差点儿把他推下楼梯,实话告诉你,要不是我为你说好话,又因为你只是个孩子,王翰他爸爸才没有深究,否则,那次的事情,开除你都有可能,现在,你知道错在哪儿了吧!”
岳爱珍苦口婆心的说了半晌,不但杜林张口结舌,杜慎言也是错愕不已,他没有想到,这个王翰的父亲,竟然与陆浩鹏是亲戚,而且还是至亲,从这层关系讲,那么陆景就是王翰的表叔,这个世界可真小啊,转个身都能碰上“熟人”,不由得沉思良久,岳爱珍瞧瞧他们父子俩,以为自己的这番话,已经深深震撼到他们的心灵,叹道:“好在还有半年,你们俩就不是同学了,以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你如果不想跟王翰做朋友,那就离他远点儿吧,不过话又说回来,打铁还得自身硬,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杜林,你不要气馁,虽然你的起点不如王翰,但是人穷未必志短,如果将来走进社会,你能凭藉自己的努力,压过王翰一头,那样的成就感,可是非同小可,我也会为你高兴的,不过在你没有这个能力之前,还是规规矩矩的吧,夹起尾巴做人,不要没事找麻烦,懂不懂?”
杜林咧嘴笑道:“我懂,就是装孙子嘛。”
岳爱珍咯咯笑道:“话糙理不糙,就是这么个意思。”
杜慎言呵呵笑道:“谢谢岳老师,这些道理我可说不来。”
岳爱珍冲他翻着白眼,说道:“杜慎言,不是你说不来,而是咱们俩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我也承认,在这一点上,你和夏姌倒是蛮般配的,两个榆木脑袋不开窍,算了,算了,我懒得跟你啰嗦,我听于阿姨说,你又辞职了?”杜慎言笑道:“是啊,春节前的事,我想自己干。”“自己干?”岳爱珍诧异的问道:“你能干什么?”杜慎言笑道:“还没想好,过段时间再说吧。”岳爱珍奇道:“你都没想好干什么,就急急忙忙的辞职,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说着,她思忖片刻,又道:“杜慎言,你别怪我对你说话不客气,今天当着夏姌的面儿,我还是劝你现实一点,现在的生意不好做,你最好老老实实找份稳当的工作,不要总想那些不靠谱的事情,当然,你从新华美辞职,我是能理解的,这样吧,我老公那儿倒是缺个帮忙的,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先去看看,工资虽不算高,但也还说得过去。”
杜慎言怔了一怔,笑道:“谢谢,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想自己闯一闯。”
岳爱珍皱皱眉头,摆手说道:“行行行,随你便吧,该说的我都说了,咱们也别把话说太满,你要是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可以随时来找我,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甭管你干什么,千万考虑清楚,做生意一旦亏下去,那就是血本无归,你现在的责任不小,夏姌她妈那儿,还都指着你呢。”杜慎言连连点头,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放心吧,我会尽量慎重的。”岳爱珍转过身来,蹲在夏姌的墓前,默然良久,叹道:“臭丫头,我要走了,不是我不常来看你,而是每次来这儿,回去我都要哭个半天,希望来世,你别再这么傻,做个烈士有什么用,除了咱们这些人,现在有谁还能记得你。”
这番话,也让杜慎言深有感触,夏姌刚刚牺牲那会儿,从省里到地方,相关的各级部门领导,以及部分社会团体负责人,纷纷争着讲话亮相,唯恐落于人后,转眼大半年过去了,那场灾难引发的举世震惊,渐渐归于平寂,人们也就不再关心,谁曾不计生死,负重前行,谁曾顶天立地,慷慨捐躯,或许岳爱珍说的对,人要活得现实一点,见风使舵,八面玲珑,才是做人的要义,等到岳爱珍走后,杜慎言站在夏姌墓前,亦是默然良久,杜林瞧着父亲,也不说一句话,等了好半天,杜林问道:“老爸,你说岳老师算不算好人?”
杜慎言笑道:“你说呢?”
杜林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
杜慎言又笑:“不知道就对了。”
杜林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杜慎言解释道:“你问岳老师算不算好人,首先你要搞清楚,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的差别,并不是那么简单,没有人十全十美,也没有人万恶不赦,好坏之分,只是相对而言,关键是你从哪个角度去看,而且,岳老师是你夏阿姨的好朋友,她今天对你说的,确实都是真心话,她的观点对不对,我先不做评论,但是毫无疑问,她是为了你好,希望你将来进入社会,做人能够圆滑一点儿,不要像我这样到处碰壁。”杜林想着又问:“那么我应该学习夏阿姨呢?还是学习岳老师?”杜慎言笑道:“你想学谁?”杜林思索着,却找不到答案,杜慎言拍拍他的肩膀,又笑:“这个问题很深奥,你可以慢慢琢磨,好了,咱们也该走了,跟你夏阿姨说声再见。”正在这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杜慎言掏出手机一看,竟是殷南珊打来的,于是赶紧接通,呵呵笑道:“殷总,嗯嗯,是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