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回来了!”涂冬笑着进门,手里拿着两包中华烟,也是满头大汗,略带气喘的说道:“楼下的小卖部,没有三字头的,我就跑去超市买的,李总,你们”他看着母亲用手搀着李鹤年,连忙将香烟放下,抢前搀住李鹤年的另一条胳膊,关切的问道:“李总,你这是怎么了?流这么多汗?”
秋素青说道:“你李叔叔他有点不舒服,我叫他立刻去医院瞧瞧!”
李鹤年站定身体,推开他们二人,故意抖动几下手脚,笑道:“我哪儿有不舒服,都是你妈太多疑,你们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涂冬啊,你们家的空调改换换了,制冷效果实在太差,都像你们这么抠门,咱们新华美还赚什么钱?哈哈哈!”他自说自笑起来,涂冬不明所以,也跟着笑了两声,说道:“是该换换了,明天我就去后勤处买一台,李总,这是你的香烟,我再给你挤条冷毛巾来,让你擦擦汗!”看着儿子走进卫生间,秋素青气恼李鹤年的言而无信,冲他瞪眼说道:“烟烟烟,就知道抽烟,我跟你说,你别跟我打马虎眼,医院你必须得去!”李鹤年坐回椅子上,有意无意用桌角抵住胃部,呵呵笑道:“你这么凶干嘛?我又没说不去,不过今天是不行了,下午还有客户要来,我和涂冬一会儿就得走。”
秋素青将信将疑的说道:“涂冬不是说你今天休息吗?”
李鹤年笑道:“来这儿之前,刚接的电话,我这份差事,哪儿有个准头?”
秋素青正要再问,涂冬已经拿来了冷毛巾,递给李鹤年笑道:“李总,擦擦!”秋素青暗叹一声,只好作罢,又坐了一会儿,三言两语闲聊几句,李鹤年便起身告辞,秋素青故意拖住儿子,说道:“涂冬,你李叔叔的身体,肯定有毛病,听妈的话,找机会一定要让他去医院查查,这事就交给你了,知道吗?”涂冬觉得有些为难,说道:“妈,他是领导,我是下属,我还能命令他吗?”秋素青揪了下儿子的耳朵,说道:“你就不会想想办法?”涂冬苦笑着耸耸肩,说道:“好好好,我想办法,那就这样,妈,我先走了。”
秋素青送他二人到楼下,看着他们上车离去,这才折身返回家中,空调的冷风依旧呼呼吹个不停,秋素青看着人去屋空,想起李鹤年说的那些话,不觉感到一丝寒意,他莫非是在交代身后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李倩的那个未婚夫,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为何李鹤年对他如此不放心?她收拾完茶水杯盘后,就坐在沙发上,怔怔的出神,越想心里越乱,当年迫于家中父母的压力,她整整哭过几个晚上,才不得已骗走李鹤年,她知道李鹤年绝非池中之物,将来必定会成大器,她也把自己所有的感情,毫无保留,全都付注在这个男人身上,但是父母看不到这些,他们只能看到李鹤年双亲早亡,家徒四壁,看到李鹤年穷得连条像样的裤子都穿不起,看到李鹤年傻头傻脑,笨手笨脚,整天啃着那些没用的书本,而不像他们期许的那样魁梧有力,会来事,会持家,会挣钱。
李鹤年偷偷的瞧过她,她又何尝不曾,时刻关心着李鹤年的任何消息?只是这种关心,是无意识的,是出自本能的,也是无可奈何的,无可奈何,才是让人最为痛心疾首的残酷,明明触手可及,偏偏隔之千里,明明两情相悦,偏偏劳燕分飞,她无意埋怨谁,就算是自己的父母,站在他们的角度上,选择一位军人作为女婿并不为错,何况事实证明,涂维时对她确实恩爱有加,日子虽不奢侈,但是还算宽裕,至少在当时而言,他们这样的家庭,已经能让很多人感到羡慕,只不过秋素青心里的那把火,早就已经熄灭,取而代之是种平淡,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正如大多数的女人那样,平淡无奇的过下去,仅此而已。
可是人生的曲线,永远都无法让人猜透,向来稳重的涂维时,不知为何,竟在一段公路隧道的设计方案中,犯下致命性的错误,数十条人命死伤惨重,涂维时无法面对自己,唯有一死了之,丈夫自杀后,秋素青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和儿子的将来,还有那笔似乎不可能还清的罪债,想到这儿,秋素青起身走进卧室,从柜子里翻出一个老式的糖果盒,里面装着丈夫的遗书,还有那份沉甸甸的还债清单,清单是丈夫死前亲笔列下的,共计三百余万元,或许正是看到这个数字,涂维时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希望。
于是他在遗书中写道,素青,我很自私,如果还有一点办法,我都不会抛下你们母子,独自离去,我每次闭上眼睛,都能听到他们的哀嚎,看到他们死时的惨状,这些日子以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鬼,除了以死谢罪,我想不出来,还有别的路可走,以前我以为我很勇敢,我以为我很坚强,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其实是个胆小如鼠的逃兵,原来死亡不可怕,无论多么困难,努力的活下去,才是对人最大的考验,请原谅我实在做不到,我是个罪人,我所欠下的罪孽,死都难以赎清,小冬就交给你了,你把他抚养长大,如果有需要,你也可以再嫁,不必为我感到难过,只是等小冬成人之后,你要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他父亲是怎么死的,不要刻意隐瞒,事实上也隐瞒不住,但愿小冬别像我这样懦弱,他作为我们的儿子,身上淌着我的血液,对他来说,并不十分光彩,要想站直了做人,就只有试着偿还掉这些欠债,我无意要求他做什么,我没有这个资格,我只是希望小冬能够理解我,尽其所能的帮帮我,同时也帮帮他自己,或许我们的儿子,他有这个能力做到。
这封遗书,秋素青看过不下几十遍,每次的心情,都是忽高忽低,或茫然无助,或心乱如麻,像是一叶扁舟,在无尽的海浪中起伏穿梭,直至最近这些年,随着清单上所列姓名,一个一个的被划去,她才重归平静,对涂维时的爱,如果还能称作爱的话,她自问确实不如对李鹤年那样刻骨铭心,可是既然做了夫妻,她就必须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哪怕这份责任太大太难,她已经逃避过一次,就足以让她遗憾终生,所以她不想再逃避,为了丈夫,为了儿子,也为了她自己,她宁可多欠李鹤年一份情。
但是李鹤年今天所展示的状态,又让她忐忑不安起来,从内心来说,如果李鹤年会遇到什么不测,她情愿以身替之,这无关三百多万的欠债,而是感情的自然驱使,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那个男人,就在她的面前,显得那样的困惑迷惘,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忧虑,不可能是无的放矢,苍天呐,不要让自己猜中了,秋素青再度情不自禁的哭了出来,她匆匆的把铁盒放回去,然后坐到床边,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止不住滚滚而下,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哭什么,就是感到莫名的恐惧袭来,这种恐惧无休无止,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维,就连涂维时去世之时,她也不曾这样的伤心,甚至是绝望。
三百多万的金额虽然巨大,但在大多数人的观念里,贵为新华美董事长的李鹤年,应该没把这些钱当回事,李鹤年从未刻意解释过,也无需解释,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堂堂的新华美董事长,居然拿不出三百万,可是事实就是事实,当秋素青向他提出请求时,他有过那么一丝的犹豫,不是由于怨恨,而是实在囊中羞涩,表面风光的背后,李鹤年恪守着中国传统清士的本分,在任十数载,虽不至两袖空空,却也无甚余财,当时他所能动用的现金,只不过五六十万上下,而且这是他要留给女儿的嫁妆。
不过尽管如此,李鹤年还是答应下来,然后背着秋素青多方筹措,经过半个多月,终于凑够三百五十万,甚至其中不乏部分高息借款,全部交到秋素青的手中,秋素青拿到这笔钱的时候,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只是一味躲避李鹤年的目光,点点头便即转身离去。!
李鹤年坐在车上,胃痛已经好了很多,对涂冬说道:“你送我回家吧!”
涂冬愣了愣,问道:“李总,咱们不回公司?”
李鹤年笑道:“不了,我有点累,还是早点回家,我想歇一歇!”
涂冬想着说道:“李总,我妈说”
李鹤年不待他说完,已是笑道:“你妈就是疑心重,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天,我只是流汗多了点,她就唠叨个没完,这是她的老毛病,一直没改过!”涂冬呵呵笑道:“我妈才不是疑心重呢,她是关心你。”说着,涂冬发觉此话不妥,一时间,两个人便都没了言语,过了片刻,李鹤年方才笑道:“是是是,我知道她是关心我,老同学嘛!”他这话说出口,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涂冬笑着又道:“李总,我问过我妈,她说跟你是高中同学,毕业后她就去了生产队,你就进了工厂,然后自学成才考上的清华,所以才那么多年都没联系过,真是这样的吗?我总觉得她在骗我!”李鹤年点着香烟,笑道:“是这样的,你为什么觉得她在骗你?你妈可是从来不骗人的。”涂冬看着前方的道路,想着笑了笑,说道:“不为什么,就是种感觉,我也说不出原因,不过我可以肯定,你们俩同学那会儿,感情一定很好,否则你不可能,肯借那么多钱给我妈,还让我做你的助理,就我这个大专文凭,换到别的企业,估计连个部门经理都混不上。”
李鹤年哈哈笑道:“文凭只是人的一方面,并不能说明全部问题,我请你做我的助理,你不是干的也很出色?至于借钱的事嘛,你别总放在心里,你妈也是个实诚人,其实她可以什么都不管的,你爸就算犯下再大的过错,又与你们母子何干,所以我真的很佩服你妈妈,问世间,有几个女人,有她这样的胸襟和气度?”
对于这样的解释,涂冬显然不能信服,不过他也不想再问下去,有些事情,问的太明白反而不见得好,既然李鹤年和母亲都在装糊涂,他又何必非要做个清醒人呢,汽车飞快驶至朝阳别苑,午后的阳光,晒得大地更加热浪滚滚,李鹤年回到家,先去冲了个澡,洗去浑身的腻汗,接着坐到书房里,吃下两片胃药,又泡了壶清茶,自斟自饮的喝了几口,方才感到舒坦许多,很久没有写过字了,今日难得闲暇,李鹤年便兴致再起,翻开宋词临摹贴,恰恰是苏轼的那首《江城子密州出猎》,颇感符合心意,当即铺开宣纸,提笔蘸墨,略略思索之后,信手写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扔下毛笔,李鹤年对着宣纸吹了吹,直身凝视之,只见银钩铁画,刚柔并济,越看越是心喜,想不到随性挥毫,一气呵成,竟然写出几分超常的意境,不禁像个孩子般,手舞足蹈起来,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楼梯声响,片刻,李倩推门进来,笑道:“爸,尤奶奶说你已经回来了,我还不相信,哟哟哟,这是你刚写的吗?真是不错!”李鹤年瞧着女儿,不无得意的笑道:“还行,还行,明天我请人裱一裱,就挂在我这书房里,咦,你今天怎么也回来的这么早?没去找杜慎行?”李倩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取过旁边的书帖扇了几扇,言不由衷的抱怨道:“他比你还忙,哪儿有空陪我,每次打电话给他,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工地,要么就是跟那些个日本专家研究项目,有时候连家都不回,干脆睡在公司,爸,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干起活来不要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