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响铃镇通往东边几个村子的桥口,已经成为联浩路营业部的固定摊点,三个女人每天轮流值守,陈进步两头照应,在谢春芳的安排下,倒也井井有条,丝毫不乱节奏,去年中秋促销时节,碰到陈进步的大表哥窦国兴,也是通过窦国兴,杜慎言方才误打误撞,与金安生交上朋友,因为此前还有些没说开的话,所以杜慎言始终觉得,欠了窦国兴一份人情,于是便趁这次的机会,拉着陈进步主动跑到窦国兴的家中,又是缴费又是送礼,陪着笑脸总算把这事了了,窦国兴倒也爽快,虽然不知是真是假,面儿上还是过得去的,握着杜慎言的手,称兄道弟,言谈甚欢,并且拍着胸脯承诺,如果再有什么困难,尽管找他即可。
从茶馆出来,杜慎言不做停留,快步赶到促销点,因为并非休息日,所以没有看到什么顾客,显得有些冷清,只有范诗洁独自坐在那儿,捧着本书打发时间,直到杜慎言走到她的身后,她都没有察觉,杜慎言探头瞥了一眼,便笑道:“别看了,反正思嘉和白瑞德最后要分手,结局不怎么好!”范诗洁被吓了一跳,扭头见是杜慎言,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将手里那本《飘》合起,说道:“我知道,我看过电影的,杜哥,你是属猫的吗?怎么走路都没有声音的?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要吓死人的?”杜慎言搬张凳子坐下,翻翻桌上的宣传单页,笑道:“我可没有吓你,是你看书看得太入神,怎么样,今天有啥收获?”
范诗洁耸肩说道:“实在不好意思,没有,我从上午坐到这会儿,总共就来过七八个人问价,还都是些小家电。”杜慎言早有所料,笑道:“坚持坚持吧,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多个流动窗口,就多个销售渠道,总比坐在营业部里扯淡的强,嗯,怎么就你一个人,他们几个都去哪儿了?”范诗洁说道:“陈进步下午送货,潘怡馨在营业部,谢姐接到个电话,说是家里有急事,已经回家去了。”杜慎言随便问道:“她有没有说什么事?”范诗洁摇头说道:“谢姐没跟我说,不过我看她那个样子,应该是挺急的,好像是跟她男人有关。”
杜慎言一愣,笑道:“她既然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知道跟她男人有关的?”
范诗洁说道:“谢姐打电话的时候,我听见的呗,杜哥,其实谢姐真不容易,白天白天的忙,晚上晚上的忙,他男人残废这么久,全家老小就靠她在操持,我瞧着都够呛的,不过也就是她,换个别的女人,说不定早带孩子跑了,谁甘心受那份罪呀,咱们现在搞承包制,我和潘怡馨都没什么,谢姐才是拼命,说起来,你们俩倒是有点像。”杜慎言笑道:“我和谢春芳像?像什么?”范诗洁笑道:“像赚钱的锥子,哪儿哪儿的都想弄钱,栽个跟头都想抓把泥,你说是不是?”杜慎言闻言哈哈大笑,说道:“不至于吧,我是想赚钱,但是还没你说的这么邪乎,要说也是,咱们营业部的五个人,我和谢春芳都有老有小,身上的担子都不轻,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再不拼命挣钱,将来怎么办?你们没结婚,当然体会不到。”
范诗洁笑道:“你不用解释给我听,我也没说什么。”
杜慎言点点头,起身看了看四周,笑道:“我不是解释给你听,我就是说这么个道理,我像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赚钱的事,整天就知道玩,玩来玩去结果玩成现在这副样子,所以才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人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范诗洁哑然失笑道:“哟哟哟,说你胖你就喘,你干脆说你是反面典型得了。”杜慎言笑道:“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我确实是个反面典型,你们千万别学我,那个,你先坐会儿,我去谢春芳家看看。”说着,他用手一指:“她家是不是从这里过去的?”
范诗洁说道:“不过桥,顺着河边往北走,响铃小学过去第一个巷口,进去第三间就是谢姐她家,杜哥,你去她家做什么?”杜慎言咧嘴笑道:“装模作样,我也是个领导,关心关心下属员工,难道不是应该的吗?”范诗洁想着说道:“反正也没事,那我收拾收拾跟你一起去,说实话,我也挺担心谢姐的。”杜慎言连忙摆手,笑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你还是守着点摊位,万一有生意呢。”
谢春芳家的位置,杜慎言还是有点印象的,所以没花多长时间,便找到那个巷口,走进巷子里头,来到第三间瓦房的门外,刚要抬手敲门,就看到谢春芳拎着一桶水,从巷子那头走了过来,满头满脸都是汗珠滚滚,见到杜慎言,她不由得愣住了,问道:“杜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是来找我的吗?”杜慎言笑道:“是啊,我听范诗洁说,你家里有事,所以就想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谢春芳苦涩的笑了笑,还没说话,就听到屋内有个男人说道:“春芳,你在跟谁说话呢?”
“是我们经理,他来看看我的。”谢春芳应了声,杜慎言见她手里拎着那桶水,非常的吃力,赶紧想要帮忙接过来,谢春芳却笑着摇摇头,然后便推门进屋,转身又道:“杜哥,快请进来吧,这是我丈夫窦建军,嗯,这是我们营业部的杜经理。”杜慎言跟着跨进屋内,这是间标准五架梁的瓦房,正中一间厅堂,两边各一间侧室,屋后似乎还有个小院子,地方颇为宽敞,也很整洁干净,就是闷热潮湿的空气中,有股子经久不散苦哈哈的中药味,让人闻起来怪怪的,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面色极为苍白的男人,坐在轮椅上,两只眼睛直直的盯住杜慎言,问道:“你就是春芳的领导?”
杜慎言走上前去,伸出右手,笑道:“什么领导不领导的,我和谢春芳就是同事,刚才听其他同事说,春芳家里有事,我觉得不放心,所以就过来瞧瞧的。”窦建军犹疑着,跟他握过手,说道:“不好意思,杜经理,我身体不方便,你坐吧,春芳,有客人来咱家,就把空调开开吧,还有上次我哥拿来的那盒好茶,泡一杯给杜经理。”杜慎言忙道:“别别别,不用太客气,我和春芳又不是外人,我刚在茶馆喝了一肚子的茶水,真的喝不下,咱们坐着说说话就行,嗯,窦兄弟,你最近身体还好吧?”谢春芳用毛巾擦着汗,又从抽屉里面取出遥控器,打开挂壁空调机,然后拎起水桶,进到里间的厨房,笑道:“我家建军现在还算是不错吧,比以前好多了,医生说,只要他坚持锻炼,下肢有机会恢复知觉的,到那时候就能安个假肢,别的咱们也不奢望,至少可以正常走路吧,杜哥,你再稍微等会儿,我把水烧开就给你泡茶。”谁知窦建军冷笑一声,说道:“你整天说这些瞎话,是骗我呢还是骗你呢,锻炼,锻炼,我早就是个废人,再锻炼也是废人。”
杜慎言瞧出点苗头,连忙笑道:“窦兄弟,话不是这么说的,现在的医学越来越发达,医生既然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你自己可不能先放弃,我以前看过一则新闻,美国有个陆战队的队员,因为在中东战场身负重伤,胸部以下全部瘫痪,后来不也是通过积极治疗,重新恢复行动能力了吗!”谢春芳探出头来,笑道:“你看,杜哥都这么说了,你还不信?我都有信心,你为啥不能有?”窦建军更是冷笑不止,说道:“人家是美国人,当然跟咱们不一样了,积极治疗,说起来容易,那得花多少钱?咱们家有吗?就凭你现在挣的那点钱,别说治疗费用,就连小煜上学都成问题。”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眼中尽是无助的神情,转对杜慎言又道:“对不起,杜经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心情不好,所以发发牢骚,春芳常跟我说,你在工作上对她挺照顾的,我要谢谢你!”
杜慎言笑道:“大家都是同事,能在一起工作,也是种缘分,理应相互照顾,春芳对我的工作也很支持,要是没有她,我有好多地方,都不会那么顺手,所以我应该谢谢你才对,治疗确实需要不少钱,不过你自己的信念更重要,只有你相信自己能行,治疗才会有希望,春芳,你们有没有考虑过社会捐助?”谢春芳擦着额头的汗,笑道:“杜哥提醒的是,我倒把这茬给忘了,明天我就去打听打听。”窦建军叹道:“你们不用唱双簧,我的情况我自己不知道吗?就我这种情况,谁肯捐助我?谢谢你,杜经理,我明白你是好意,咱家的事情,就不劳烦你挂心了。”杜慎言说道:“窦兄弟,凡事总得试试吧,你就让春芳去打听打听,说不定能成呢?”谢春芳端着只茶杯走过来,打断他的话,笑道:“杜哥,请喝茶,小心点别烫着,建军就是这样,说话直来直去,你别介意,社会捐助这事吧,我和他再商量商量,是可以去试试的。”杜慎言见她站在窦建军的身后,不停的对自己使眼色,已是明白过来,呵呵笑了笑,说道:“窦兄弟,我也是闲人话多,喜欢瞎唠叨,嗯,这茶真不错呀,是什么牌子的?”谢春芳笑道:“哪儿有什么牌子,这是建军的本家哥哥,从他媳妇娘家带来的,说是自家种的山茶,应该不值什么钱的。”
窦建军说道:“谁说不值钱,我哥这茶在广东那边的专柜,一斤要卖大几百呢。”
谢春芳颇为尴尬,笑道:“是吗,你没跟我说过,我又不知道。”
窦建军的偏执和乖张,杜慎言很能理解,身残而志坚者毕竟少之又少,百中无一,否则张海迪的精神,何以弥足珍贵,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其实最痛苦的,还是病患本人,不但身体饱受煎熬,精神上的折磨和扭曲,更是别人所难想象,离开的时候,谢春芳送杜慎言到巷口,杜慎言这才问道:“今天究竟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谢春芳笑道:“没事,就是孩子学校让家长去一下,我才赶回来的。”杜慎言瞧着她,叹道:“如果真是孩子的事情,你就不会急成那样了,算了,你既然不想说,我就不问了,春芳啊,我知道你要强,不过再要强的人,也有扛不住的时候,何况你还是个女人,太累了就别为难自己,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咱们这些同事,一定会帮你的。”
谢春芳面带忧愁,点点头说道:“杜哥,谢谢你,你赶紧回去吧!”
杜慎言挥手与她告别,走过一段路,扭头再瞧时,谢春芳已经转身进了巷子,他不由得皱皱眉头,忽然间感同身受,既同情谢春芳的家庭不幸,又体会到窦建军的悲观绝望,或许窦建军今天所呈现的状态,已是他极为克制的一面,钱,说到底还是钱,只有钱,才能缓解这个家庭的悲剧,别的说什么都没有用,这或许就是,谢春芳无意与自己多作沟通的原因,因为她很清楚,自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何谈帮助她呢,想到这里,杜慎言深觉心绪难平,在他落难之际,兄弟朋友竞相伸出援助之手,但当谢春芳同样需要帮助时,他却无能为力,也可以说谢春芳根本没有指望过他,其实不被别人需要,有时候也是一种悲哀,杜慎言苦笑着摇摇头,又想起那句话来,有钱不是万能的,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的事情,绕来绕去都绕不过这个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