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女子,千姿百态,争奇斗艳,有如夏姌般清澈宁静,有如林凡般灵秀多彩,有如李倩般烂漫无邪,有如刘沁般淡泊无求,亦有如殷南珊般大气磅礴,还有如张茗般别拘一格,久保美惠跟她们几个,又有不同之处,她善良而天真,尽管历经家族和企业的悲剧,见过人性的丑恶和诡谲,却依然相信着最为淳朴的感情,在她的内心世界里,依然固执的认为,人本皆善,之所以做坏事,那都是因为身不由己,没有父亲和哥哥的自私自利,就没有渡边正一的蓄意报复,没有渡边正一的处心积虑,也就没有王希耀的贪婪和蒋淑云的疯狂,更没有铃木健夫和赖长喜的合污同流,所有这些都可以追本溯源,但是父亲和哥哥为了保住久保家的产业,表现出的自私自利,难道就错了吗?至少站在久保家的角度上,他们并没有错,他们只是不那么睿智,不懂得克制自己,不懂得顺其自然的道理。
顺其自然?这是张茗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自从那日与她一晤之后,久保美惠开始并没有多少体味,但是回来细细咀嚼思量,方才觉得这四个字,实在是金玉良言,恰恰又与她天生随遇而安的性格不谋而合,她虽然贵为久保家的小姐,现在更是久保集团的董事长,可是这样的生活,并非她所需要的,这种在外人看来梦寐以求的生活,对她来说不啻于一场灾难,为了追求财富地位,而要彻底放弃自由,甚至比灾难还要可怕,变成无穷无尽的梦魇!
所幸的是,在她身边,还有一个杜慎行,这个比她小了几岁的年轻人,其成熟和老练,远远超出他所应有的年龄层次,尽管对他隐瞒渡边正一恶行之事颇为介怀,但久保美惠哪里能够真的狠下心来,甚至就在杜慎行转身要走的那刻,她才完完全全的明白过来,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年轻人,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杜慎行都是她的守护神,只有在他的面前,久保美惠似乎还能找回一点往日的自我,往日的无忧无虑,但是但是现实又是非常残酷,杜慎行身边还有一个她,那个和曾经的自己,一样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她不想伤害谁,更不愿意夺人所爱,那样她会不耻自己,杜慎行也未必心甘情愿,毕竟自己已过芳华年代,所有的愁绪烦忧,团团堆在久保美惠的心头,叫她茶不思饭不想,一筹莫展,进退两难!
庭空客散人归后,画堂半掩珠帘,林风淅淅夜厌厌,小楼新月,回首自纤纤,春光镇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穷,金刀力困起还慵,一声羌笛,惊起醉怡容。——这首李煜的《临江仙》,久保美惠很久以前就曾经熟读,当时还只感叹诗词的优美,如今寂寥失落之际,捧卷再度读来,诗人那种繁华过后,孤苦难为的心境,便即油然而生,字字句句都像为己而作,为己而怜,星期六的下午,斜阳横疏,路水河上波光粼粼,耀眼生花,久保美惠坐在河边的木质长廊上,轻轻合页,将书搁回到桌上,不禁一阵倦意袭来,她享受寂寞,又害怕寂寞,心情随着河水荡漾起伏,随着微风飘来散去。
小保姆走过来,笑着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久保美惠便如触电似的怔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渐渐转喜,起身疾走几步,方觉不妥,这才放缓速度,穿过后室来到前厅,杜慎行一身便装站在门前的庭院中,看着喷泉正自出神,见到久保美惠,他微微笑着,躬身说道:“实在不好意思,美惠小姐,我没打电话给你,冒昧来访,打扰了。”久保美惠笑盈盈的,匆匆走到他的身前,仔细打量着他,也不知是情有所致,还是喜出望外,竟伸手将他紧紧抱住,然后在他脸上亲了又亲,接着什么都不说,拉住他的手便往屋里走。
杜慎行被她亲昵过头的举动,弄得尴尬不已,说道:“美惠小姐,我今天是”
久保美惠转身掩住他的嘴,笑道:“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你肯来我这里,我是非常的高兴,今天你是我的上宾,我一定好好的侍候你!”听她用到“侍候”这个词,杜慎行便觉心中突突直跳,越发的有点不自然,说道:“美惠小姐,那天你邀请我来,我不是太确定,今天李倩她有事,所以我才得了空,那个我是说,你不用太客气,我来就是随便坐坐的,还有我要告诉你,谭律师那儿,我上午已经跟他们谈过了,谭律师说”久保美惠不想听他说这些,只顾着拉他往里走,来到临湖的一间厢房,这里三面环水,光线充足,装点古雅考究,还有一缕日式熏香,似有似无的沁人鼻息。
久保美惠将杜慎行摁坐在南窗边的榻榻米上,自己蹲下身子,替他脱去运动鞋,杜慎行想要拒绝,已是势不能够,二人对面跪坐,久保美惠亲自泡制日式抹茶,她虽然管理企业不在行,但对琴棋书画,品茶论酒之类的门道,却是无有不通,泡出抹茶清而不淡,香而不腻,入口处微微发苦,却绝无涩味,杜慎行喝过之后,不由得赞不绝口,大声夸道:“原来日本的抹茶这么好喝,看来我以前喝的那些,想必都是十足十的假货!”
此间清净无扰,窗外那片湖光绿影,淼淼升烟,渐欲迷人眼,久保美惠亦觉心旷神怡,情难自禁,再替他斟上一杯,笑道:“抹茶其实起源于中国,可以说,中日本是同宗同源,日本有很多传统文化,都是从中国学去的,包括我们的和服,只是有些东西,中国人自己没能留下来,所以产生许多误会。”杜慎行笑道:“这个我知道,甚至日本的文字,都是中国汉字的衍生物,但是不可讳言,你们日本人的学习精神,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从古至今,你们一直没有停止向强者学习,然后追赶,甚至超越,这是我们所不具备的优秀素质,中国老祖宗确实留下太多的好东西,可惜子孙不肖,井中窥天,素以天朝上国自居,所以现在才开始还债,反过来向你们学习。”久保美惠原是就事论事,无意多论是非,笑道:“中国人日本人都是一样的,弱者向强者学习,也是天经地义的,应该无关素质,杜慎行,国家民族的那些事情,我不太懂,咱们还是说点别的吧,嗯,你会下围棋吗?”
杜慎行呵呵笑道:“美惠小姐不会想跟我下围棋吧,那还是算了,我就只会摆摆棋子,其余的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我们上学那时候,整天满脑子就是考试,中国人有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下棋画画这些东西,在家长们看来都是旁门左道,陶冶情操可以,真当回事不行,也就是最近这些年,才算有所改观。”久保美惠笑着点头:“我能够看出来,你以前学习一定很努力,至少要比我努力,我太贪玩,想想还是很后悔!”杜慎行失笑道:“你后悔什么,学习是为了将来谋生,你既然无需谋生,自然要追求自己的爱好,其实我也不很努力,这样说吧,学习这东西还得看天赋,上乘之材,不教而成,中乘之才,一教而成,下乘之才,教死不成,真正想在学习上有所成就,不是靠努力就能成功的,虽然话说的有点难听,但现实就是这样,人跟人的差距,很多都是与生俱来的,而且对于成功的定义,每个人也不尽相同,比如美惠小姐的成功,就是要发展壮大久保集团,相比之下我的成功就很简单,将来能够混饱肚子,养活老婆孩子,再多点时间晒晒太阳,读读书足矣!”
久保美惠“扑哧”笑道:“胡说八道,你的成功怎么可能这么简单,杜慎行,我相信你的将来,会非常的了不起,而且我要发展壮大久保集团,离开你怎么行?这次松林村的征地麻烦,要不是你,他们谁能解决的掉?”杜慎行摇头笑道:“松林村的麻烦,是陆市长亲自解决的,跟我没多大关系,你别给我戴高帽,我可消受不起。”久保美惠瞧瞧他,慢慢伸手过去,搭在他的手背上,轻声说道:“你还要瞒着我吗,赖长喜都跟我说了,没有你的运筹帷幄,陆市长怎么肯出面。”杜慎行并不感到意外,笑道:“我没有想瞒你,不过我这步棋实在有点冒险,稍微出点差错,就会偷鸡不成蚀把米,满盘皆输,侥幸成功,只是运气好,阴谋诡计而已,算不得什么真本事!”久保美惠握住他的手,笑道:“孙子曰,兵不厌诈,只要能够达到目的,那就是真本事。”杜慎行失笑道:“孙子可没有说过兵不厌诈,这个词最初出自韩非子。”久保美惠却不理会,竟然撒起娇来,笑道:“我不管什么孙子韩非子,我就觉得你有本事,能够骗得那帮人晕头转向。”
说着,她兴致大发,赤着脚来到屋子里的钢琴前,打开琴盖,指尖划过琴键,发出叮咚悦耳之声,扭头笑道:“想听我弹琴吗?”杜慎行想要起身,久保美惠又道:“你坐在那儿别动,我弹给你听,想听什么?古典还是现代?”杜慎行喝着茶,笑道:“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美惠小姐弹的,我都愿意听!”久保美惠坐到椅子上,略一思索,素手缓缓轻抬,又缓缓落下,十根纤指,错落纷飞,旋律舒缓忧伤,竟是一首贝多芬的《月光曲》,杜慎行虽不精于此道,却也听得满怀感触,微闭双眼,仿佛见到一位身披白纱的女子,站在月光下的窗前,双手合拢,对着月亮如泣如诉,她是在为自己的坎坷身世,感到哀怨,还是为远方的爱人,虔诚祈祷,或者两者皆有,又或者就是少女的莫名惆怅,及至曲终,杜慎行还未曾从这种意境中摆脱出来,恍惚之间,久保美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回他的身旁,轻抚他的面颊,笑道:“你听出什么没有?”
杜慎行睁开眼睛,意犹未尽的笑道:“我是个大老粗,就是觉得很好听,如果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人为我弹奏这首曲子,我应该很快就能睡着!”久保美惠笑道:“你就知道胡说八道,我又不是弹的摇篮曲,这是贝多芬的月光,你以前没听过吗?”杜慎行叹道:“听是听过的,可惜太过阳春白雪,对于我这种下里巴人来说,未免高雅了些。”久保美惠凝神望着他,说道:“音乐无分贵贱,无分人种,无分国籍,有什么高雅不高雅的,杜慎行,其实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故意要显得自己粗鄙,对不对?”杜慎行正待解释,久保美惠摇摇头又笑:“就算你是真的粗鄙不堪,我也喜欢,你别想欺骗我!”
杜慎行怔了怔,忽然笑道:“美惠小姐,我知道你很赏识我,我也非常愿意为你效劳,可是我对自己的信心,远没有你那么足,来公司工作这么久,我越来越发觉,我的能力其实还很不够,不要说跟渡边副总相比,就是赖长喜的经验和阅历,也要比我丰富太多,总之,我希望美惠小姐能够给我更多的时间,而不是更多的压力。”久保美惠笑道:“我什么时候给你压力了,我只是信任你,除了你以外,公司里我谁也不信!”
杜慎行说道:“你的信任就是对我的压力。”
久保美惠错愕道:“什么?你说什么?你不需要我的信任吗?”
杜慎行摆手笑道:“不是,我不是不需要你的信任,而是美惠小姐作为公司的董事长,应该着眼于大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赖副总现在负责公司的主要事务,你就不可以对他心怀芥蒂,桓公能够不计前嫌,重用管仲,方有后来的争霸天下,所谓人才就是人才,切不能因私废公,出于个人喜好而避贤就亲。”管夷吾的典故,久保美惠自是知道的,故而笑道:“那么说,你就是推举贤能的鲍叔牙喽,杜慎行,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没有再记恨赖长喜和健夫君,他们一个是公司的元老,一个是我的老同学,我当然知道公私分明,要不然,我也不会听从你的建议,重用他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