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杜慎言苦笑不已,不置可否,然后起身告辞,张茗将他送至门外,顺口问道:“你还打算继续留在麋林吗?”杜慎言说道:“这件事我也正在考虑,你觉得我应该留在麋林,还是回来更好?”张茗笑道:“既然来日方长,就别见树不见林,见林不见山,你试着站远点,不要贴得太近,会看明白的。”杜慎言摇头叹道:“你这人说话,总是不干不脆的,跟你谈点事太累!”张茗咯咯的笑道:“事实上,说话不干不脆,晦涩难懂,能够免去不少麻烦,聪明人勿用太费口舌,自然心领神会,若是碰上俗不可耐的驽钝之人,就算说得再直白,也只是对牛弹琴。”
杜慎言点头说道:“是的,我就是俗不可耐的驽钝之人。”
张茗笑道:“我不会跟俗人做朋友的。”
杜慎言一愣,随即明白她的意思,呵呵笑道:“谢谢你,其实有的时候,你说话也不是那么刻薄。”张茗问道:“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杜慎言说道:“你是聪明人,应该心领神会的。”张茗莞尔笑道:“行啊,杜慎言,知道拿话堵我了,好吧,我就当你是夸我了,我这人一向自我感觉良好。”开了两句玩笑,杜慎言跨上电动车,拧开钥匙,说道:“这次就算了,我没什么心情,下次回来再请你吃饭!”张茗微笑着,与他挥手作别。
没有走出去多远,刚刚拐过一个弯,杜慎言就接到刘沁的电话,刘沁将昨晚和丈夫商量的事情,细细与他说了,杜慎言稍稍一愣,立刻对她表示感谢,接着说道:“嫂子,谢谢你的好意,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太麻烦你和永泰!”刘沁固执己见,说道:“这麻烦什么,咱们又不是外人,你的事不就是我们的事,我平时工作轻松,空闲时间也多,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情做,还能充实一些,再说我也不是心血来潮,夏医生遭遇不幸,以后你的压力肯定非常大,这个我和永泰都知道,所以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帮你分担分担,慎言啊,我是女人,夏姌妈平时有个什么需要,我做起事来也比你方便,这事你就听嫂子的不会错,嗯,你现在在哪儿?这会儿有空吗?要是有空,你就带我去跟夏姌妈见见面,咱们不用把话说得太明,先认识一下就行,然后你就不用管了,我知道该怎么办!”
杜慎言想了想,觉得刘沁言之有理,于晗冰毕竟是个女人,自己一个大老爷们,照料她不可能像照料冯继昌那样顺手,而且刘沁一向心细沉稳,涵养也是极好,说不定倒与于晗冰能够投缘,不管怎么说,刘沁肯帮自己这个忙,真可谓是雪中送炭,这样他就不必急于立即离开麋林,多点时间,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将来,于是斟酌着说道:“嫂子,你叫我说什么才好呢,我总是给你们添麻烦。”刘沁笑道:“行了,行了,别说这些客套话,夏医生肯舍己为人,我做这点小事,实在不足挂齿,你说个地方,我这就过去找你!”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也不知道由谁先行透露出来,一份久保中国公司和西埠区港口园区管委会,关于松林村征用土地的合同影印件,在松林村的村民中间渐渐传阅开来,人们看着白纸黑字的合同条款,再看看他们最终所得到的补偿方案,两者产生的巨大落差,便像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将村民们压抑已久的怒气,扇成一片熊熊的火海,领头占地的几个村民立刻转移矛头,带着人群再次冲击村委会,敲窗户,砸板凳,闹得不可开交,那几个村干部见到群情激奋,知道事情终于搞大了,一溜烟的跑去管委会,要求应有财亲自出面处理,应有财得到讯息后,又惊又疑,可他毕竟为官多年,脑子还是好使的,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走了走,便已猜到一二,瞧着那几个村干部,皱眉说道:“你们慌什么慌,群众有所要求,我们就得积极做出回应,这些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完全可以妥善解决,老百姓又不是不讲道理,情况我都知道了,你们先回去,耐心细致的做好群众思想工作,然后等候我的答复!”
“不是,应主任,我们”村支书稍有犹豫,应有财冲他瞪眼,又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还是没听懂我说的话?”几个村干部面面相觑,支书点头说道:“应主任,你的话我们当然听得懂,可问题是村民不听我们的解释,他们要求就合同内容”“我说了等候我的答复,你们难道要我现在就跟你们走吗?”应有财怒道:“你们都是党员,这点儿办事能力和思想觉悟都没有?整个开发区那么多村子,就你们村的事情最多,问题就出在你们这些人身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有点功劳争先恐后,出了麻烦你推我让,是不是都感到很光荣啊?好了,好了,什么都别说了,赶紧给我回去,稳定住局面,再捅出娄子来,我一个一个拿你们是问!”
等到几个村干部走后,应有财随即拨通杜慎行的电话,请他来自己办公室一趟,又过了不到二十分钟,杜慎行风风火火的敲门进来,应有财冲他笑了笑,叫人泡过茶,然后坐下来说道:“杜部长,你这是何必呢,你这样做,是要我老应的难看吗?”
杜慎行解开衬衫的领口,试着放松点,说道:“应主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应有财微笑着点点头,又道:“那好,我就开门见山,再说的明白点,松林村的合同复印件,是你故意叫人放出去的吧,你以为这样一来,问题就好解决了吗?”杜慎言愣了愣,哑然失笑道:“应主任,你可冤枉我了,虽然我们公司非常担心工期进度,但最起码的商业道德,还是能够遵守的,合同既然明文约定,合同内容不可以私自对第三方透露,我们就不会违反约定,至于松林村今天发生的事情,我刚刚也听说了,到底什么原因,我不得而知,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是我们久保公司,故意泄露合同给村民,希望应主任明鉴!”
应有财盯着杜慎行,似乎想要从他的眼睛里寻找答案,片刻笑道:“杜部长,我请你来我这儿,不是要兴师问罪,贵公司的工程项目迟迟不能开工,我也很着急,不过事情再急,也不能乱了手脚,我的意思,是想核实一下情况,松林村的合同,我这儿有一份,你那儿有一份,还有两份在上级机关,我这儿和上级机关都是不可能泄露出去的,除了你那儿,还有别的可能吗?”杜慎行不卑不亢的说道:“应主任要这么怀疑,当然有道理,但是道理人人会讲,请问应主任,我们把合同内容泄露出去,先不谈商业道德,就利益而言,对我们久保公司有好处吗?”
应有财说道:“怎么没有好处?”
杜慎言笑道:“不错,我们公司是很希望尽快拿到征地,按期进行工程建设,但是就像应主任你说的,事情再急也不能乱了手脚,你我心里都明白,合同所约定的补偿款,到底有多少能够分配到村民手里,合同内容一旦泄露,将会导致什么样的麻烦,现在你也看到了,事情闹成这个样子,村民们肯定不会罢休,这件事如果不能妥善处理,依我看,合同能不能继续履行,都是大问题。”他身子往前一倾,放低声音又道:“应主任,你应该知道,去年陶主任在的时候,我们公司拿这块地的地价是多少,现在又涨了多少,而且上面的政策一年一个样,如果合同不能履行,我们公司的经济损失又会是多少?难道我真跟你们政府部门打官司吗?咱们都是中国人,其中的门门道道,恐怕不用我多说吧,除非我杜慎行脑子坏了,否则我会做这样的傻事吗?不瞒应主任你说,我们公司的工期虽紧,也不是完全不能通融,大不了新项目暂时搁置,再等个一两年,总比直接把这事掐黄了好吧?”
应有财将信将疑的看着他,良久点点头,说道:“杜部长,咱们只是商量,我很喜欢你开诚布公的态度,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是要不是你们泄露的,那难道见鬼了?”杜慎行端起杯子吹了吹气,说道:“这个世上哪儿有鬼,就算有鬼,那也是人在捣鬼。”他呷了一口茶,放下杯子又道:“应主任,我觉得吧,现在还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现在咱们得赶紧考虑考虑,怎么样妥善处理这件事,要不你先向上头反应反应,哦,对了,前两天我还碰到过陆市长,他对我们公司的情况,好像比较熟悉。”
应有财不禁一惊,问道:“你碰到过陆市长,什么时候?”
杜慎行神色顿时黯然下来,叹道:“其实这都是我的家事,本不该多说,不过应主任也不是外人,是这样的,我嫂子最近牺牲在汶川灾区,前天早上出殡,陆市长代表孙书记亲自到场主持,我们就随便聊了聊,我真是想不到,陆市长不但知道我的名字,还知道我的单位和职务,说句心里话,我确实有点受宠若惊,陆市长不愧年轻有为,身居高位,日理万机,还能对下面的情况如此熟悉,这样的工作精神,值得我们学习啊!”
按照行政级别,应有财直属陆景领导,他来路州不久,对这位同样上任不久的陆市长,还摸不清楚脉络,而且陆景虽然平素谦逊低调,礼贤下士,没什么架子,但是给他的感觉,却总有点若即若离,格格不入,以应有财的经验看,这样的顶头上司,是最难伺候的,此时听杜慎行提及陆景,又听说夏姌居然是杜慎行的嫂子,再回想起,新闻上那个捧着夏姌骨灰的男人,好像就叫杜慎言,杜慎言,杜慎行,全部对上号,应有财不由得不信,心道,杜慎行能跟陆景套上近乎,难怪这么小人得志,得意忘形,他又是烈士的家属,说不定连孙书记那儿,他都可以联系上,倒是不可不防,于是肃然起敬,说道:“哎呀,对不起,我不知道夏医生就是你的嫂子,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不该多问的。”
杜慎行苦笑一声,说道:“没关系,我倒没什么,我哥才是伤心呢,算了,不提这些,咱们还是说正事吧,应主任想好没有,到底怎么解决此事?”应有财踌躇半晌,手里夹着根香烟,却不点火,不停的把弄着,皱眉说道:“这事确实难办呐,八月份就是奥运会,上头三申五令,要求稳定压倒一切,严禁闹出群体事件,可是这个补偿方案,是早已经确定下来的事情,现在再调整也是不可能的。”杜慎行亦是愁眉不展,苦思良久说道:“那么应主任的意思,就是说这事没法解决喽?”应有财摆摆手,说道:“话不能这么说,事情迟早还是要解决的,只是不能太着急,我一会儿就去松林村,看看情况再说!”
杜慎行说道:“应主任,我陪你一起去吧!”
应有财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个恐怕不合适,这会儿松林村已经闹得乱七八糟,你要跟着我出面,只能火上浇油,将事态扩大!”杜慎行笑道:“应主任,请恕我冒昧,事情既然闹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扩大的,你我全部到场,当着村民们的面,大家把话说清楚,事无不可对人言嘛!”应有财看了他一眼,叹道:“杜部长,没有这么简单的,事无不可对人言,那也要注意工作方式,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能一概而论。”杜慎行笑道:“注意工作方式,却解决不了问题,那不还是白搭,应主任,我知道你的难处。”
应有财目光一闪,问道:“哦,我有什么难处,我怎么不知道?”
杜慎行掏出打火机,替他把火点上,笑道:“要处理这件事,其实并不难,只需应主任如实上报即可,但是应主任初来乍到,椅垫子还没捂热,所以担心得罪人,这才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是应有财不愿在上级领导面前,显得自己太无能,杜慎行心里有数,却不点破,又道:“不过应主任想过没有,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压着不报,也会有人上报的,到时候”应有财冷冷的望着他,恨得牙根儿都痒痒,他本打算拖延时日,指望杜慎行先沉不住气,然后把事情捅上去,最好走法律诉讼程序,那样自己按程序办事,顺理成章,谁也不好指摘什么,就算姓陶的要埋怨,也只能埋怨杜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