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尾巴悄悄的去了,一夜的大风过后,枯黄残败的碎叶落了满地,一撮撮,伴着飞扬的尘土,旋起旋落,太阳挂在空中,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威力,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街上的行人,纷纷换了厚厚的衣装,缩手缩脚低着头,往来缄默,步履匆匆,口鼻间,不时呵出缕缕的白气,昭示着冬天的气息渐行渐近。
黄永泰正式调任南埠分局经侦科,转眼过去一个月了,新的工作,新的环境,新的人事和新的麻烦,一切都是新的,还没等他屁股下面的凳子捂热了,一桩路州市建市以来,最大的虚开增值税发票案件,就浮出了水面,涉案金额高达一点三二个亿,可谓骇人听闻,黄永泰和经侦科的同事们,在市税务稽查局的协助下,连续奋战了七八个昼夜,这才掌握了一系列最有力的证据,从而一举破获此案,犯罪人员如数被捕,不日即将移交检察院提供公诉,这天上午,黄永泰接到朱汉成的电话,他立刻驱车前往市局大楼,在朱汉成的办公室,他见到了市长张子远,张子远一番不吝辞色的夸奖,令黄永泰着实受宠若惊。
出来的时候,黄永泰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吁了几口气,尽力压制住内心的兴奋之情,以免被旁人瞧出他的不淡定,忽然,他又想起那日杜禀实嘱托的那件事,便顺道去了一趟信息中心,走走后门查了下李倩的背景资料,其结果却让他当场吓了一跳,原来杜慎行的这个女朋友,根本就不是什么服装商人之女,她的父亲竟然是声名显赫的李鹤年,信息中心的同事狐疑的看着他,问他怎么会查李鹤年的资料的,是不是又有新的重大案件了,黄永泰连忙笑着否认了,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在回分局的路上,黄永泰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打个电话给杜慎言,而当他告知杜慎言李倩的真实身份后,杜慎言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显出太多的意外,最后只是说自己知道了,并且让黄永泰暂时保密,不要告诉杜禀实和蒯秀英,黄永泰自然明白他的用意,蒯秀英知道了这件事,最多喜出望外,催着杜慎行尽快定下这门亲事,而杜禀实那个秉性,咋咋呼呼,不知所谓,还不晓得又要闹出什么动静来。
中午下班回到家,黄永泰一边吃着饭,一边想着笑出了声,刘沁以为他是为了工作上的事情感到开心,便也跟着笑道:“亏你平时总吹自己沉得住气,张市长才夸了你两句,你就乐成这样了。”刘明山和郑红娟老夫妻俩吃饭吃得较早,这会儿已经坐到沙发上看报纸了,听见了女儿说话,刘明山摘下老花镜,站起来笑道:“刘沁啊,你这话就不对了,你要知道今天汉成安排这个场合,让张市长亲自见见永泰,这可是了不得的机会啊,人在官场上混,不怕你吃苦,也不怕你遭罪,怕就怕你吃了苦、遭了罪,还没人瞧得见,多少人挖空心思,要在领导面前混个脸熟,只要他脑子里有了你这么一号人物,以后可就不一样了。”
黄永泰笑得更厉害了,差点把嘴里的一口米饭喷出来,连连摆手说道:“爸,我不是因为这个笑的,我是笑杜慎行那个小子,肚子里太能藏得住事了。”
刘沁听他说得不明不白,脑筋一转,已知他去查了李倩的资料了,忙问:“你是不是替慎言他爸查李倩了?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不是不让你去查的吗?那个老爷子,不是个省油的灯,你还跟这儿瞎添乱!”
黄永泰笑道:“刘沁,你知道李倩的爸爸是谁吗?”
刘沁白了他一眼,说道:“我怎么知道?”
黄永泰叹了口气,又笑道:“我原来还奇怪呢,这个杜慎行怎么就能不声不响的,把慎言介绍进了新华美,而且一去麋林就做了个营业部经理,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告诉你吧,李倩的爸爸就是李鹤年,什么他爸爸是做服装生意的,都是编的瞎话骗咱们呢。”
刘明山和刘沁都吃了一惊,就连坐在旁边看连续剧,一直没吭声的郑红娟,都被他这话吓了一大跳,忙问:“有这回事?永泰,你没有看错吧,你说的就是那个新华美的李鹤年?他的女儿现在和杜慎行谈恋爱?”
黄永泰笑道:“妈,我就生怕看错了,特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绝对不会错,就是那个李鹤年,你说杜慎行这小子,心眼比慎言多了不止一倍,说起瞎话来,一点都不脸红。”
刘沁想了想,问道:“那他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呀?”
黄永泰撇撇嘴,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兴许他有他的打算吧,我打过电话给慎言了,慎言让我先不要告诉他爸妈,这事咱们今天在家里说说行了。”
刘明山背了手,沉吟了一下,笑道:“据我所知,李鹤年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虽然是新华美的董事长,倒没什么架子,他们杜家能攀上这门亲事,也算是他们家的造化了,这样一来,慎言在新华美应该能有发展,嗯,果然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郑红娟却想起了另一桩事来,从老同事那儿听说,张茗和杜慎言还在保持着交往,因为杜慎言突然离职转行,又去了外地,她本还觉得有点对不起老同事,今天得知了这个消息,顿时放宽了心,呵呵的笑了起来:“哎呀,慎言的这个弟弟,我也见过一次的,小伙子确实长得标致,要按你们这么说,他还是个小滑头。”
众人都笑了一阵,黄永泰吃完了饭,把嘴一抹,说道:“爸,妈,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你们不用等我了。”刘沁没说话,起身收拾碗筷,刘明山却说道:“永泰啊,我知道你工作上头事情多,但是你也是奔四的人了,酒能少喝还是尽量少喝点,你现在还年轻,感觉不到有什么,将来到了一定的年纪,就要跟你算总账了。”
刘沁笑道:“爸,这事还得怨你,是你让永泰吃的这碗饭,他现在已经是身不由己了,我也懒得再管他,将来身体有个好坏,他自己看着办吧。”郑红娟笑道:“你这个丫头啊,宠着自己男人也就算了,还把责任推到你爸爸头上。”黄永泰笑道:“行了,爸,妈,我心里有数的,等我再拼个七八年,喝酒抽烟我全都戒了它。”
黄永泰说的,倒不全是违心话,如果说抽烟有瘾难戒,喝酒他却没多少兴趣,大多数的时候,确实只是应酬而已,尽管酒量不浅,但若不是人情往来的需要,就算一年滴酒不沾,他也是没有想法的。
他今天晚上是与司晓曼有约,不过并不是花前月下,确切一点说,他是与司晓飞有约,自从那次借款给司晓飞,司晓曼几次和他在一起,都是吞吞吐吐,面带愁容,后来,在黄永泰的一再劝问之下,司晓曼才将弟弟借了高利贷的事情和盘托出,她不仅仅是担心司晓飞还不起那三万元,更担心的是,这高利贷债滚债、利滚利,即如附骨之疽,迟早要将弟弟司晓飞抽筋剥皮,甚至连他们一家人,都要跟着受到莫大的牵连。
黄永泰听后先是感到震惊,他没想到司晓飞会有这样大的胆子,为了开个茶馆,竟然敢跟高利贷伸手,这真是寿星佬上吊——嫌命长啊!待冷静下来以后,黄永泰看着司晓曼愁眉不展,秀目含泪,顿时又动了怜惜之心,便劝她不要太过着急,实在不行,可以由他陪着她姐弟二人,找对方谈一谈,将事情说清楚,一次性了解掉,他现在在南埠分局,主管经侦工作,相信对方只要不傻,应该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的。
司晓曼当即大喜过望,情不自禁的,狠狠亲了黄永泰两口,亲得黄永泰神魂颠倒,骨腾肉飞,就在那一刻,他只觉为了这位红粉知己,让他做什么都是肯的。
随后的几日,司晓曼与弟弟商议过后,司晓飞即和放贷的人取得了联系,对方一听说,是南埠分局经侦科的黄科长出面调和,诧异之余,倒没有回绝,只是说要跟老板商量商量,直到昨日,才给了个准信,答应跟黄永泰见一面,地点就安排在“路人茶馆”。
这是黄永泰第二次踏进路人茶馆,和上次不太一样,楼下的大厅里空无一人,显得冷清寂寥,司晓飞早早的关了门,挂上了一个“店主今日休息”的告示牌,然后引着黄永泰和姐姐二人,来到二楼的二零五房间,一进门,黄永泰有些意外,偌大一间房内,就只有一个光头汉子神态自若、慢条斯理的坐在那里喝茶,见司晓飞领着人进来了,光头汉子连忙起身,朝黄永泰微微哈腰,伸出双手,笑道:“哎哟,黄科长,鄙人姓葛名诚,幸会,幸会!”
葛诚怎么会到这儿的?其实放高利贷给司晓飞的,并不是他,而是他手下的一个弟兄,此次听说司晓飞请来了黄永泰,他那个弟兄便没了主意,虽说混社会的都是玩命的主,但毕竟兵是兵、匪是匪,碰到了公安还是要畏惧三分的,赶紧把情况回报给了葛诚,葛诚一听,也有点吃不准了,于是一个电话打到了孟彪那里,孟彪反应极是迅速,很快回了电话过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吩咐了,葛诚得了指示,这才一个人前来,会会这位黄科长。
伸手不打笑脸人,葛诚以礼相待,黄永泰自然也不怠慢,何况他今日来的目的,是要解决司晓飞的麻烦,他在基层干了这么多年,江湖上的那一套,无不了然于胸,能谈妥的事,谁也不愿大动干戈,便同样的略一躬身,笑着与他握了手,然后分别坐下,司晓飞重又泡来了一壶茶,还抓了几碟点心瓜子,司晓曼则远远的坐在墙边的另一张椅子上,看着弟弟忙前忙后的张罗着,终于忍不住说道:“好了,好了,你也坐下吧,别弄这些没用的了。”
葛诚看了他们姐弟俩一眼,笑了笑,先开了口:“黄科长,我们和晓飞这边的债务,你应该都知道了吧,不知道黄科长今天约我来这里,有何见教啊?”
黄永泰笑道:“葛总,我能不能先看看晓飞写给你们的欠条啊?”
葛诚早有所备,笑着从兜里掏出几张纸来,放到桌上,推至黄永泰的面前,黄永泰一张一张取在手中过目,其中一张上,写着借款十万块,另外的三四张,各自几千到一万不等,其中借款人、欠款人、金额、日期、签名、手印一应俱全,加在一起,大约十二三万左右,黄永泰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这一行的规矩,欠条上的金额,实际上是连带双方约定的利息,一齐算在内的,比如借款五万,利息五万,那么就要打出一张十万的欠条来,而实际放贷的一方,其实就只借出了五万,若是到期债务人无法归还,债权人要么使出各种手段,逼着债务人还款,要么就利滚利,继续让债务人打出新的欠条来,所以,这十二三万的债务,倒有一大半都是虚的,不过话虽如此,这白纸黑字的写在上面,他纵有心反驳也难以说出嘴。
黄永泰将欠条交还给了葛诚,看了一眼司晓飞,司晓飞坐在姐姐身边,垂头耷脑的大气都敢吭出一声,葛诚笑道:“黄科长,你看这些欠条,有没有什么问题?”
黄永泰微微一笑,叹道:“葛总,我看得出来,你也是做大哥的,你们的规矩我都懂,我今天来呢,就是想约你谈一下,能不能高抬贵手,放司晓飞一马?”
葛诚呵呵笑道:“黄科长,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我就此收手,难道我这十几万块钱,就全打水漂了?”
黄永泰摆手说道:“不不不,那当然不是,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司晓飞当初借了你们多少钱,我相信你是知道的,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就按照国家规定的最高利息标准,一次性全部给你付清。”
司晓飞急忙插嘴说道:“黄哥,我就借了他们四万五,上次已经还给他们三万了。”
司晓曼骂道:“闭嘴吧你,还不嫌丢人啊?”
黄永泰似乎没听见,笑盈盈的看着葛诚,葛诚跷起了腿来,端着茶杯想了想,又放回了桌上,缓缓的拿起那几张欠条,又看了看,“哧啦,哧啦”几声,竟撕成了碎片,随手丢进了身边的垃圾桶,他的这个举动,不但将司晓曼姐弟俩惊得瞠目结舌,就连黄永泰也敛去了笑容,呆愣了一会儿,问道:“葛总,你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