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室坍塌了,一笔旷世财富,就这么匆匆来匆匆去,转瞬即逝,方三民扼腕痛惜不已,但好在还有久保太郎口袋里的那几样,也算是聊胜于无了,听着外面的枪声时而密集,时而稀疏,又时而间杂了几记山炮的轰鸣声,他和久保太郎二人,也只好暂时留在这里,耐心等候战斗的结束。
又是一个白天过去了,战斗随之终止,黑夜重新降临,两个人都是饥肠辘辘,剩下的干粮和水,都被方三民扔在那间墓室里了,这还不算最糟,最糟的是,久保太郎那只手电的电量已经耗尽,方三民的这只手电,也是岌岌可危,他们想要从水路出去,就必须依赖手电的光亮,眼见弹尽粮绝,是一刻也不能再等了,二人一切整理妥当,即来到潭水边上,方三民心中惧意顿生,久保太郎看了看他,将一截藤蔓在他二人之间拴住,说道:“有我,不怕,你不会死。”方三民也知道这是最后的脱生希望,不得不博,便强打精神,笑道:“不就是多喝两口水吗,谁说我怕了。”
说是不怕,方三民的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见到久保太郎“扑通”一声下了水,他便两眼一闭,心道,死就死吧,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一头钻进了水里。
起初的几十秒钟,方三民在水里还能循着手电的光亮,紧随着久保太郎,似模似样的划弄几下,可一口气憋的时间久了,眼前模糊起来,一下子分不清前后左右了,他心中一急,胸中的那口气便即泻了出去,“咕咚咕咚”的连连喝了几大口水,久保太郎似乎知道他力有不济,反身就来拉他,因在下水之前,久保太郎叮嘱过他很多次,无论怎样急迫,都不可拼命挣扎,乱抓乱扯,否则他们二人都可能葬身水底,所以方三民尽管意识渐渐丧失,却强摁心头的恐惧,任凭久保太郎的摆弄,直至两眼一黑,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或许正如方三民自己所说,他三狗子福大命大,阎王爷还不肯收了他去,失去知觉后,中间有一段,他模模糊糊的感到自己吐了好多的水,还有人拼命的压着他的胸口,大声地喊着什么,只是眼前依旧一片漆黑,又不知过了多久,而等他再度醒来的时候,不仅能看到满天的星斗,鼻子还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烤肉香气,他一翻身就看到身边坐着久保太郎,旁边还有一堆熊熊的篝火,久保太郎手里拿着一截树丫,上面串着两只野兔,正滋滋的往下滴着油脂,久保太郎听到了动静,回身朝他笑了笑,撕下一只兔腿,递到方三民的面前,说道:“你醒了,吃吧。”
方三民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真的脱离险境了,心下大为畅快,抓起兔子腿就大快朵颐起来,其实这兔腿才烤了七分熟,什么佐料也没有,还带着血腥气,根本谈不上可口,但对此刻的方三民来说,却无疑是天下最美味的佳肴,他一边啃一边问道:“这兔子是你捉的?你哪儿来的东西生火的?”久保太郎也拿着一块兔肉,在嘴里嚼着,笑道:“兔子,这里很多,我抓的,取火,简单,我在日本,学习过。”
方三民将一条兔腿啃得干干净净,又吃了两三块兔肉,精神恢复了不少,这才注意到他们二人所处的地方,是山间的一块平坦坡地,面前有一片湖水,天上的月亮,跟银盘似的挂在半空,借着月色,他甚至能看到湖的另一头,耸立着一座山崖,崖上倒挂着瀑布,日夜不歇,奔流湍急的灌进这片湖水里,发出阵阵的轰鸣声。
“太美了!”久保太郎不禁感叹了一声,扭头看了看方三民:“我的家,大海,也很美,你一定要去,看一看。”方三民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又忍住了,轻轻地叹了口气,久保太郎看出他的心思,面色在篝火下沉郁了几分,叹道:“我,不喜欢打仗,我,喜欢做朋友,中国人,日本人,都不要打仗,大家做朋友。”
方三民冷笑一声,说道:“这场仗是你们要打的,不是我们要打的,你这些话,应该回去跟你们的长官说去,跟我说没用。”说着,他的心情随之沉重起来,又道:“我认下你这个朋友,但是日本我是不会去的,以后我见到其他的日本人,还是一样会杀了他,除非他先杀了我,你们在中国杀了这么多人的,想要大家再做朋友,只怕是做梦,死在你们手里的这些中国人,他们的儿子、孙子、重孙子,重重孙子,重重重孙子,这笔帐跟你们小鬼子有的慢慢算了,一天不算清楚了,就不要想做朋友。”
久保太郎不说话了,他知道方三民所言非虚,日本军队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确实不是一天两天,十年八年能够弥补回来的,尽管日本人民同样为这场战争,付出了惨重代价,但中国人不会管这些,他读过一些中国的书,有一句是这样说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家仇尚且如此,何况乎国恨,这样的仇恨,甚至会累及几代人,相对国土面积狭小、资源贫瘠的日本来说,中国无疑是个庞然大物,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无论军事、文化还是经济,日本都不能与之抗衡,也就是近一两百年来,中国这个庞然大物突然打起了瞌睡,日本才有了可趁之机,倘若再放眼一两百年下去,一旦中国苏醒过来,对日本将会是灭顶之灾,除非日本有能力一口将这个庞然大物吞下肚子,使之永世不得翻身,内阁不就是这样打算的吗?可是战争打到现在,中国战场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日本身在这个漩涡当中,已经是疲态尽显,进退不得,几个月灭亡中国的狂言,更是沦为笑谈。
久保太郎感到深深的担忧,随着日美太平洋战争的爆发,吞并中国的“梦想”,离日本是越来越远了,而战败亡国的危险,却是一步一步向着日本走来,眼下他所能想象最美好的结局,就是所有人停战议和,重新回到战前的状态,哪怕日本放弃太平洋,放弃中国,甚至放弃冲绳群岛,都是可以欣然接受的,但是这只能成为他个人的想象,一个美梦罢了。
方三民见他一言不发,也猜不到他心里想的这么多东西,起身走到湖边,笑道:“我们是从这个湖底上来的吗?”久保太郎与他并肩而立,笑道:“是的,你太重了,我的手臂,现在还疼。”方三民哈哈大笑:“你又救了我一命,我也没什么好报答你的,不如趁着今天月亮这么圆,咱们两个就以月亮为证义结金兰吧,你做哥哥,我做弟弟如何?”
久保太郎立时叫好,二人取来了三根烧着了的枯枝插在地上,对着一轮明月跪地叩首,方三民大声说道:“月亮奶奶在上,我方三民。”他看了一眼久保太郎,久保太郎接口说道:“我久保太郎。”方三民又道:“今天在这里结为异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二人定当患难与共,富贵同享,如果有违此誓,生子世世为奴,生女世世为娼,请月亮奶奶做个见证。”他这一番话,大多是从别人说的故事里听来的,久保太郎虽然中国话说不通顺,跟在他后头结结巴巴,但确是一片挚诚,二人礼毕,方三民一把抱住久保太郎,笑道:“大哥,明天天一亮,咱们就此作别,希望不要在战场上再碰面,不过如果真的碰到的话,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等你死了我就自杀。”
久保太郎点点头,又想了想,从脖子上取下一只香囊,塞给方三民:“这是我妈妈的,她用它保佑我,我把它给你,保佑你。”方三民接过香囊在手里端详,只见那香囊是用紫色的绸布做成,正面绣了一朵梅花,反面则是久保太郎的名字,不禁心中一热,说道:“大哥,你这个给我,我拿什么给你呢。”久保太郎微微一笑,伸手在他左襟一扯,将他的胸章撕了下来,说道:“这个,给我。”方三民笑道:“好好,咱们这就算交换信物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方三民和久保太郎就沿着湖边,一路寻道往山下走,刚出了坳口没多远,就见到了山间的空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的尸体,有国军也有日军,尤以国军数量居多,弹坑弹痕比比皆是,隔了一夜,居然还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硝烟气息,显见昨日那场战斗的惨烈,两个人才稍稍愣了愣,不知道说什么,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人声,方三民循声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竟是一队日本兵往这里走来,日本兵“砰砰”两声朝天开了枪,显然是发现他们了,久保太郎冲方三民一挥手,叫道:“快跑,这里有我。”
方三民拔腿便跑,久保太郎则大声喊着日本话,迎了上前:“不要开枪,是自己人。”一个日本军官朝久保太郎打量了一下,问道:“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你是哪个队伍的,你的长官叫什么?”久保太郎急忙立正敬礼,自报了家门,只推说自己前日战斗中迷了路,在山里兜了两天,才被一个当地一个猎户送下山,那军官问道:“猎户?就是刚才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吗?我怎么看他穿得是国民党的军装?”久保太郎心里一惊,忙道:“报告长官,你看错了,他穿得是老百姓的衣服。”
其实方三民跑路的时候,那军官离的还很远,并不曾看得清楚,他半信半疑的盯着久保太郎,见他脸色虽然憔悴,却镇定的很,所说的日语还带有日本方言口音,应该作不得假,至于中国的老百姓,看见大队的皇军,吓得抱头鼠窜,那倒是极平常的事情,于是点了点头,说道:“久保太郎,你现在暂时编入我的队伍,一齐打扫战场,明白吗?”
久保太郎暗松一口气,又是一个敬礼:“哈伊!”他进到队伍中,眼望着方三民离去的方向,心道,方三民,咱们后会有期,不不不,在战争结束前,还是后会无期吧,想着他忽然念及一事,在他的口袋里,还放着昨日从墓室里摸来的那一把珠宝,其中有一半应该是方三民的,这可怎么办呢?哎,这该死的战争,该死的大东亚共荣圈。
一九四五年,日本帝国主义宣布无条件投降,久保太郎劫后余生回到了国内,而这时的日本,也已是满目疮痍,美国大兵的皮靴,几乎踏遍日本每一寸国土,且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日本军国主义犯下的过错,需要全日本的人民一同承担,这是谁也逃避不掉的。
不过,久保太郎的境遇可能没有那么差,因为父亲的关系,他又回到了学校教书,还结了婚,等局势稍稍稳定了以后,在父亲一位朋友的帮助下,他拍卖了从中国带回来的那一把珠宝,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其中有几件居然是中国战国时期的文物,故而价值连城,这使得久保家一夜暴富,有了这第一桶金,久保太郎辞去了工作,趁着日本国内重建的机会,他成立了久保公司,经营化学品原料生意,并且生意越做越大,很快便成了久保集团公司。
但是,久保太郎从来没有忘记过,他和方三民的约定,无论到了何时,无论久保集团发展到何等地步,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有方三民的一半,只是自他二人分手后,方三民便杳无音信,因为中国大陆的内战爆发,他也无法回到中国查访方三民的下落,后来国民党战败,退守台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他又多次跑到台湾,希望能寻找到关于方三民的,哪怕一点点的讯息,可终究还是徒劳无功。
岁月穿梭,久保太郎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将儿子久保隼叫到床边,要他向自己亲口发下毒誓,在他死后继续寻找方三民,就算方三民不在人世,也要寻找方三民的后人,直至找到为止,如果确认了方三民没有后人,那么就将久保集团的一半产业,无偿捐给中国政府,这是他欠下的债,一定要还的,久保隼哽咽着答应了父亲的要求,久保太郎这才闭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