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揶揄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杜慎言端着可乐杯子,举也不是不举也不是,满脸都是尴尬,夏姌轻咳了一声,将可乐放了回去,四个人都不说话,一时间就冷了场,须臾杜慎言坐不住了,便起身找了个借口,带着杜林走了,等到二人出了门,夏姌瞟着岳爱珍,问道:“你是什么意思啊?”
岳爱珍一脸无辜,笑道:“什么什么意思?”
夏姌说道:“你说千里有缘是什么意思?”
岳爱珍拈着薯条往嘴里塞,漫不经心的笑道:“没什么意思,提醒你一下而已。”
夏姌问道:“提醒我什么?”
岳爱珍说道:“提醒你不要随随便便跟乌七八糟的人乱套近乎,你这样容易吃亏。”
夏姌哂然一笑:“你是说杜警官乌七八糟了,他的儿子还是你的学生呢,你在背后这样诋毁人家,不太好吧!”
岳爱珍蔑然说道:“就是因为杜林是我的学生,我才这样说的,实话告诉你,上学期放假前,我们班上有两个学生打架,其中一个就是杜林,你晓得他有多狠,要把同学从楼梯上推下去,简直无法无天了,再说这个杜杜什么的,也是因为打架,才被派出所开除的,你还看不出来呀,这父子两个都是一路货色,没一个好东西。”
夏姌皱着眉,觉得她的话刺耳,说道:“小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杜警官”岳爱珍插话道:“他不是警察。”夏姌看了她一眼,改口道:“杜大哥为什么打架我不清楚,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知道的,他照料了冯继昌三年,任劳任怨,一分钱也没拿过,岳爱珍,你知道照料老人有多麻烦吗?都说越老越小,吃苦受累倒在其次,碰到老人起不了床,端屎端尿你也得干,还不能稍有不耐烦,不然立刻甩脸子给你看,就冲这一点,杜大哥绝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听她一口一个“杜大哥”,岳爱珍是又好气又好笑,半晌,想着说道:“夏姌,你是快三十的人了,是不是天真了点,咱们俩做了十几年的朋友,我是最了解你的,上学那个时候,你就喜欢不切实际的幻想,总以为满世界都是好人,还说什么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所以立志做个医生,当然,我不是说这样不好,相反我非常的钦佩,我只是说你的太单纯了,看不清事物的本质,现在谁还谈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大家都是为了人民币,没有人民币,连路边的野狗都不会多瞧你一眼,这个杜他若不为了图个好名声,将来可以升迁发财,他肯去照料那个什么老人,打死我都不相信,好好好,你先听我说完。”她见夏姌张了张嘴,连忙抬手打断了:“就算他是新世纪的活雷锋,什么目的也没有,辛辛苦苦干三年,一分钱也没拿过,那不更能说明这个人脑子有问题吗,活脱脱的一个大傻子,越是傻子越是横,他因为打架被开除,就不稀奇了。”
夏姌默不吱声,怔怔的看着桌上一片狼藉出了神,岳爱珍又笑:“想什么呢?是不是觉得我的话不中听,不中听就对了,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要不是看在咱俩是好朋友的份上,这些话我才懒得说呢,夏姌,我是过来人,这方面的经验我比你足,你听我的没错,少跟这个杜哦,想起来了,杜慎言,少跟他有来往,最好别来往,这种人表面上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犯病,做出来的事情,非吓死你不可。”
夏姌看了看窗外,马路上已是流光溢彩,淡淡笑了笑:“好了,谢谢你的提醒,咱们走吧,我也该回家了。”说着,这便起身,岳爱珍跟着起身,指着旁边座位上的挎包,叫道:“别忘了你的包,你怎么好呢,整天要人提醒,丢三落四的。”
二人同乘一辆出租车,岳爱珍先到了南埠区的家,跟夏姌挥手告别,然后出租车载着夏姌驶向下城区的华禹新区,下城区作为最早的路州市中心,这里的居民以老路州为主,所谓老路州,是指在路州市成为地级市之前的路州人,这种叫法其实不妥,在心理层面上,多少有些区域性歧视隐含在内,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的大多数场合下,已经很难听这样的自我称呼了。
但是,夏姌的母亲于晗冰却将这个习惯保留了下来,在她看来,路州就是路州,不要说路水、宁海和兴阳,就包括现在的西埠区和洧化区,跟路州两个字都是不搭噶的,夏姌回到家时,于晗冰正在织着毛线衣,只在客厅里开了一盏台灯,这也是于晗冰的习惯之一,女儿不在家,用不着的电灯统统都要关掉,该省的电费总要省省的。
夏姌一进门,顺手便将墙上白织灯的开关摁亮了,于晗冰抬起头来,厚厚的老花镜架在她的鼻梁上,都快压到了鼻尖处,她停下手里的活,问道:“你吃过了?没吃的话,我锅里留了饭,你自己热着吃,碗橱里还有咸菜和豆腐乳!”
夏姌放下挎包,走到母亲身边,见她手里的那件毛衣刚起了个头,尺寸又非常小,于是笑道:“不用,我吃过了,妈,你这又在给谁家的孩子织毛衣呀,你眼睛不好,晚上就别弄这些东西了。”
于晗冰将毛衣放在一旁,摘下眼睛,揉了揉眉心,笑道:“小星的老婆怀上了,已经快三个月了,我算着明年春天生,就想提前准备点孩子衣服,不要到时候再手忙脚乱的。”
夏姌“哦”了一声不说话了,背靠在桌边,眼睛看着脚尖,于晗冰所说的,是夏姌三姨家的媳妇,年初小两口刚结的婚,老的小的都没在意,忽然就怀上了,一家人是喜笑颜开,下午于晗冰去妹妹那里坐了坐,既为了妹妹高兴,但一说起夏姌来,又禁不住叹了几口气,妹妹催她多和夏姌谈一谈,早点找个对象成个家,可她哪儿知道,于晗冰只要和女儿提起这件事,夏姌不是打哈哈,就是笑而不答,谈了也是白谈,浪费口舌,眼见快要三十的人了,还是不动不摇,稳如泰山,一点着急上心的意思都没有。
母女俩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夏姌说道:“妈,我去洗个澡!”说着,便去阳台上取干净衣服,于晗冰“嗯”一声,接着说道:“你三姨夫工会上发了不少洗发水,我拿了几瓶回来,就放在房间的五斗橱里。”
“哦,知道了。”夏姌应道,片刻,又听她笑道:“哟呵,还是沙宣的,三姨夫这次发大财了呀。”说着,一手拿着洗发水,一手拿着衣裤走了出来,见她进了卫生间,于晗冰又织起了毛衣,笑道:“他这个人就是喜欢贪点小便宜!”
夏姌已经脱了衣服,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笑道:“他贪小便宜,我们才能跟着沾光,下次我碰到他呀,就让他干脆拿点大头的东西,老拿这些洗发水沐浴露,往家搬十回,也没几个钱!”于晗冰知道女儿纯属玩笑,跟着笑了笑,也不搭话了。
关上卫生间的门,夏姌却敛了笑容,轻轻叹了一口气,打开淋浴器的水笼头,任凭水流浇遍了全身,关于父亲夏澜的唯一印象,她只能从寥寥无几的几张旧相片中得到,相片里的男人,高大英俊,大眼睛,高鼻梁,一头的细卷发,乌黑油亮,自己遗传了他的皮肤和身材,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而相片里的母亲,依偎在父亲的身旁,像一只欢快的美丽孔雀,笑容灿烂夺目,只可惜,自从父亲在新疆赴边工作中死后,这样的笑容,就再也没有在她脸上出现过,取而代之,是无尽的忧伤和哀愁。
父亲死的那年,夏姌才仅仅三岁,除了吃喝拉撒睡,什么都不明白,至今她无法想象,母亲是在怎样的情形下,度过那段岁月的,母亲有过再嫁的机会,对方是个工程师,又是母亲的同事,仰慕母亲多年,只因母亲执意不肯,抱定了好女不嫁二夫的思想,无论多苦多难,也要坚守在这个家里,那人才彻底作了罢,直到四十多岁上,匆匆忙忙结了婚,后来夏姌渐渐长大,从全然无知到懵懵懂懂,再到知书达理,成材成人,这些事情母亲没有对她说过,她是断断续续从两个姨娘那里听来的,她不知道该怎样评价母亲的行为,是愚昧还是忠贞,是顽固还是坚强,但人生的苦难,无疑没有将她击倒,或许这才是最重要的吧。
洗完了澡,因家中没有男人,夏姌只穿了件衬衫和三角裤就出来了,她用干毛巾拧着头发,一边拧一边说道:“妈,下个月我就要去麋林了,你一个人在家,还不如到三姨那儿住段时间呢,省得这冷冷清清的,无聊死了。”
于晗冰笑道:“妈早就习惯了,人多了反而不喜欢。”
夏姌想了想,笑道:“那我给你买台电脑回来,再安个电信网,现在人家都在网上看电视剧了,你没事的时候,也可以看看的。”
于晗冰是节俭惯了的,忙道:“花那些钱干什么,你说的我知道,你三姨家不就安了网的吗,我看也没什么意思,都是些谈恋爱的。”
夏姌甩了甩头发,用手勒成一束,挽在脑后,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吧,现在的人就喜欢看谈恋爱啊!”
于晗冰呵呵一笑,说道:“那你啥时候谈个给我看看,不要光说不练!”夏姌挽了一半的头发停住了,她没想到这一茬,倒被母亲趁机抓住了话头,于晗冰继续说道:“妈也不想催你,你是成年人了,自己有自己的主意,只是妈要跟你说,如果你不打算一辈子陪着我这个老太婆,就得抓点紧了,过了三十岁,再想找个好的,不是那么容易的。”
夏姌扑到母亲身上,摇着她的肩膀,笑道:“我就是打算一辈子陪着你的。”
于晗冰笑着摇摇头,说道:“你呀,尽说孩子话,你一辈子陪我,那以后妈要是下去见你爸了,我跟他怎么说?”说到这儿,于晗冰似乎被勾起了心事,眼神黯淡了下来,垂着头又笑了笑,叹道:“妈不图你找个金龟婿,有个本本分分的实诚人,能和你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两个人手牵手到白头就可以了,别的那些东西都是假的。”
夏姌被她说的心中一动,顺口说道:“那要是实诚人是结过婚有孩子的,行不行?”
于晗冰一惊,扭头看着女儿,摸了摸她的额头:“你说什么?你要找个二婚的?你脑子是不是烧糊涂了?”
夏姌情知自己失了口,急忙掩饰,拨开母亲的手,笑道:“我这不顺着你的话说的嘛,是你说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就可以了。”
于晗冰瞪了女儿一眼,说道:“那也不能二婚啊,你这不胡说八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