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一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桌上却没半点团圆气氛,杜禀实余怒未消,虽不再骂儿子了,但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瞧过杜慎言一下,而是一会儿夸杜林如何如何聪明爱学习,如何如何将来青出于蓝,比他爸爸要出息,一会儿又说到当年自己在造纸厂做会计的时候,如何如何的勤勤恳恳,如何如何的兢兢业业,凭谁都听得出来,他这话里话外还是指着杜慎言是如何如何的不长进。
杜慎言自是充耳不闻,面无表情的一声不吭,只顾埋头吃饭,而且专挑着跟前的菜吃,有些菜隔得稍微远些,他连碰都没有碰,杜慎行有意斡旋,便陪着父亲小酌了两杯,岔开了话题,说起自己要去久保上班的事,果然杜禀实心情好了许多,一边笑着一边很是叮嘱了杜慎行几句,说在单位不比在学校,要有眼力见,要和同事处好关系,对领导安排的工作,要不折不扣的完成等等等等。
蒯秀英夹在中间是左右为难,儿子们不在家吧,老两口的日子过得跟白开水似的,一点味道也没有,儿子们回来了吧,又来这许多说不清,扯不完的烦心事,街坊们常说她好福气,是儿孙满堂,这福气、福气当真是有福就有气。
吃完了饭,蒯秀英将杜慎言叫到厨房帮着自己收拾,手里洗着碗:“慎言啊,你爸就是这个脾气,火头上来了,连我都要骂的,他现在在气头上,回头等他气消了,你去给他认个错,我再帮着劝一劝,这事也就过去了,知道吗?”
杜慎言淡淡一笑,将洗好的碗碟一只一只的放进橱柜,说道:“他要骂就由他骂吧,又是第一次,我早就习惯了。”
蒯秀英看着杜慎言,儿子是她身上的肉,再不争气也割舍不开,只好叹道:“妈年纪大了,也管不动你们了,你的事情你就自己作主吧,妈只想跟你说一句话,以后不要再跟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有来往,她走她的阳光道,你走你的独木桥,你这辈子有一多半就是毁在她的手里。”
杜慎言欲言又止,忽见杜慎行走到厨房门口,冲着他努努嘴,杜慎言揩了揩手,对母亲说道:“妈,我过去一下。”蒯秀英也瞧见了杜慎行,点头说道:“嗯,去吧,你们兄弟俩难得在一块儿,多聊聊好!”
兄弟二人出了门,杜林要跟着他们,又被蒯秀英叫了回去,午后的天,阴沉沉的,虽然看不见太阳,却是又闷又热,几只飞鸟从低空掠过,绕着头顶盘旋了几圈,即隐没在楼房后面消失不见了。
杜慎言跟着杜慎行下了楼,顺着马路边上走,拐进一条巷子,又转了个弯,便来到一个打谷场,眼下并不是农忙季节,又是午休时分,所以场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半大孩子围着一座水泥墩在打乒乓球。
这个打谷场是他们俩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一转眼十几二十年过去了,除了多了几辆停放着的小汽车,周围的景物竟是一点没有变化。杜慎言和杜慎行虽然同在路州,二人平时见面的机会其实并不多,有事情就通个电话,要没什么事,有可能连着一个月都没联系,这次杜慎言犯过离职,杜慎行还是从李倩那儿得到的消息,但无论如何,血毕竟浓于水,就算分开再久,此时站在这里,看着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地方,这一砖一瓦,这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的熟悉,都是那么的亲切,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若干年前。
杜慎行挑了一处台阶坐了,笑道:“大哥,还记得那年过年吗?我放窜天猴,把这里的草垛给烧了,后来人家找过来,你说是你放的,结果挨了老爸一顿皮带子。”
杜慎言点了烟,也挨着弟弟坐了,笑道:“这哪儿会不记得,我当时也吓得半死,以为会烧到旁边的房子,其实就烧了两堆草,值不了几个钱,偏偏吴瘸子个傻叉上门告状,你倒是躲起来了,我能怎么办,只有认了呀,谁让我是你哥呢。”
“那是当然的,你永远都是我的大哥!”杜慎行笑着去拍他的肩膀,却不小心拍到了杜慎言的伤口,杜慎言“嘶”的一声往后一缩,杜慎言紧张的问道:“你的伤还没好?”
杜慎言脸色有些苍白,摆了摆手笑道:“已经不碍事了,好的差不多了。”
杜慎行看着他,叹道:“这会儿老爸不在,我也说你两句,高斌再不是东西,你也犯不着跟他拼命,凡事谋定而后动,预则立,不预则废,你这样慌慌张张、不计后果的乱来,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
杜慎言并不想解释,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发现你才是我的大哥,说起话来四平八稳,难怪老爸喜欢你,其实你真的很像他。”
杜慎言说的是心里话,虽说他是长子,但在老爷子杜禀实的眼里,杜慎言的地位远远不及杜慎行,杜慎行从小学习好、肯上进,人也透着伶俐,说出话儿来,经常能逗得家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长辈们,笑得合不拢嘴,上了大学以后,第二年就做了学生会会长,各种奖学金更是拿到手软,提起杜慎行,无论是杜禀实还是蒯秀英,都是夸在嘴上,喜在心里,杜禀实常常念叨,他能有这么个好儿子,也算对得起杜家的列祖列宗了。
反观杜慎言就差劲许多了,不是说有多坏,就是没有什么亮点,学习成绩一般,待人处事一般,连长相容貌都一般,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没有杜慎行还则罢了,有了杜慎行这个参照,杜禀实就瞧杜慎言不怎么样了,总觉得哪儿哪儿的不顺眼,杜慎言高中毕业后参了军,在部队的几年,父子俩还算是太平,偶尔通个电话写个信,感情反而亲近些,待到杜慎言复员回家,特别是他与林凡恋爱结婚,因为观念上的不合,杜禀实是火冒三丈,差点把屋顶都给掀了,几次嚷嚷着要与杜慎言断绝父子关系,尽管后来不了了之,再加上杜林也出了世,杜禀实索性睁只眼闭只眼了,不再过问,但父子间的情义已是淡薄如水。
杜慎行笑道:“算了,不提这些了,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杜慎言叹道:“你别问我,我不知道,我现在是糊里又糊涂,昨天一到家,就被老爸骂得晕头转向,今天又接着骂,真不知道他怎么不嫌累的。”
杜慎行哈哈大笑,杜慎言也是跟着苦笑,忽然一个乒乓球跳了过来,杜慎行伸手一抄,站起来又扔了回去,说道:“那我帮你出个主意,新华美你去不去?”
杜慎言一愣:“新华美?你有认识的人在里面吗?”
杜慎行笑道:“你先别管那么多,你要是想进新华美,我确实有点关系在里头,跟人家说一下应该问题不大,不过进去能干什么,现在还说不好,先听听你的意见。”
杜慎言一点头,说道:“行啊,甭管干什么,我都没意见,你替我作主就好了。”
杜慎行笑道:“那可就说好了,我明天回路州就帮你办这事。”
杜慎言惊道:“你明天就回路州了?”
杜慎行点点头,踱了两步:“我下个月头上,就要去久保上班了,想趁着这几天,把以前的功课再复习一遍,你在家好好养伤,不要再和老爸斗嘴,他要说什么,你就当耳边风,别理会就是了,等我那边有了消息,会立刻跟你联系的。”
杜慎言又是一阵苦笑:“你放心吧,我这耳边风神功,练了不是一年两年了。”他忽然心中一动,又问:“慎行啊,你记不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一个故事的,就是关于凤凰镇的瘟疫,后来的下半截到底有没有?”
杜慎行仰头一想,旋即笑道:“故事的下半截肯定有,但是我找了好多地方,包括学校的图书馆我都查过的,就是找不到,兴许就是遗失了,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的?”
杜慎言笑了笑,将那日在望海楼里说故事的情形讲了一遍,杜慎行莞尔一笑:“亏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哦,对了,黄哥最近怎么样了?你这次的事情,没有牵连到他吧?”
杜慎言低头抽了一口烟,扔了烟头用脚踩灭了,笑道:“应该没有吧,我也不知道,他这个人有事不会放在脸上,上次倒是听他说要调去分局经侦科的,不知道现在怎么样,哎,说起来我是挺对不起他的。”
杜慎行微微一笑,抬头看了看天,只见云层越发的厚重了,隐隐一阵风刮过来,似乎又是一场雷雨即将来临。
第二天一早,杜慎行辞别了父母,由杜慎言和杜林陪着,送他到了车站,三个人站在检票口的门前依依不舍,杜慎行抱着杜林,狠亲了他两口,笑道:“小子,小叔走了,你在家要听话,要是爷爷再和爸爸吵架,你就把爸爸拉走,明不明白?”
杜林竟然也叹了口气,说道:“小叔,你放心吧,我尽力而为就是了。”见他这一脸老气横秋的样子,杜慎行和杜慎言都不禁莞尔,检票口的高音喇叭又响了一遍,杜慎行将杜林放下,跟大哥杜慎言抱了抱,然后走了出去,来到检票口的另一边,杜慎行又朝杜慎言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杜慎言依样还了一个手势,这才挥手作了别。
李倩没有想到,仅仅才一天的时间,杜慎行就从宁海回来了,在电话里,杜慎行将大哥杜慎言找工作的事情与她说了,这是他们交往以来,杜慎行第一次向她提出请求,李倩自是不肯怠慢,为了慎重起见,电话也不打了,直接从公司请了假,径直往下城区环城北路的新华美大厦而来。
到了新华美大厦,进门的时候,门卫让李倩签名,她随手大笔一挥,写下“沐子青”三个大字,门卫狐疑不定的看了看她,打了一通电话到董事长办公室,接电话的是董事长李鹤年的助理涂冬,涂冬一听就笑了,即刻让门卫放行,然后便离了办公桌,走到了门口静候,不一会儿,“叮”的一声,李倩从电梯里走出来,见了涂冬就笑道:“涂大哥,楼下的门卫是刚来的吧,我倒是没见过。”
涂冬一点头,笑道:“来了也快两个月了。”见李倩就要往隔壁走,他急忙一伸手拦住了她,轻声说道:“董事长在开会,你在我这儿先坐一会儿!”李倩却不管他,听说父亲在开会,连忙跑到父亲办公室的门口,将门推开了一点点,凑在门缝边上往里看,但见父亲李鹤年端坐在办公桌前,脸色很不好,沙发上还坐了两个人,一个是舅舅丁嗣中,另一个是公司副总殷越。
李倩蹑手蹑脚的往回走,到了涂冬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涂冬给她倒了一杯碧螺春,笑道:“你今天不上班吗?怎么这会儿过来的?”
李倩端起杯子,用茶杯盖拨着茶叶,吹着气说道:“我是来找我爸有点事的。”她喝了一口茶,好奇心起,便问涂冬:“我爸他们在开什么会啊,我看我舅舅也在里面!”
涂冬笑了笑,并不说话,只顾着整理手里的文件,李倩看了看他:“怎么,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涂冬拿过订书机,一边装订文件一边笑道:“不是不方便说,是说了没意思,为了地产公司的事情,你舅舅和殷总都来过两三次了,每次三个人都恨不得要红脸,一边是传感器的项目,一边是地产公司要买地皮,说来说去就是为了钱,银行贷款就那么一笔资金,挪到哪边去另一边肯定不高兴。”
李倩笑道:“那还不简单,二一添作五不就行了。”
涂冬哑然失笑:“要是二一添作五,那干脆谁也别干了。”
李倩当然是开玩笑,舅舅丁嗣中和父亲的矛盾,她是知道的,在她的印象里,自从十四岁那年母亲死后,舅舅和父亲之间就一直存有嫌隙,尽管不十分清楚其中的内情,但总归是有事情在里头,要不然不至于一个小舅子和姐夫闹得这么生分,李倩问过父亲,李鹤年说是工作上的分歧,她也问过舅舅,丁嗣中却是三缄其口避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