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净是土,还是换吧。”陈——西安跺着脚。
果然,皮鞋上一层土。她递过拖鞋揶揄道:“刚从水泥厂下班?”
“差不多。”他脱下外套,挂在门厅的衣钩上。“走来的。”
“步行?我说呢,几站路就要一个小时?市政府的汽油呢?谁偷喝了?坐吧。喝啥?”
“白开水。你知道的,烟,酒,茶都不会。”
“还没变?”她送去一杯水,“真难得,堂堂一市之长喝白水,不坐专车,雷锋式好干部。”
“咱可配不上。实际上是为了锻炼身体。如果没啥急事,上下班我都步行,反正也不远,也可以体察民情。”他把水杯放回茶几,左右望望,“望南呢?”
“还没放学,快了吧?”
“奥,说吧,说你那电话上不好说的,给我笔和纸。”他用心听着,问着,不时在纸上记着。从他阴沉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的不快,甚至有些愠怒。
大门开了,望南一边换拖鞋,一边高喊:“渴死了,有水吗?”她径直奔向餐桌,端起杯子。
“看谁来了?没礼貌,叫叔叔。”
她转过脸,叫了声“叔叔”,又继续牛饮。突然,像发现了啥,再次转过身,呆住了:“陈叔叔,是你,对不起,刚才——”
“大姑娘了,十九了吧?”
“可不,只长个子,不长心眼。”)≈!
“还那么任性,小时就这样,像个男娃。”
“叔叔,你还记得?”望南挨着陈——西安坐下,挽起他的胳膊,“给,吃糖,一颗甜在嘴,二颗甜在心,三颗甜到脚后跟。”
“这可不雅,不如——”陈——西安想了想,“三颗甜倒意中人。咋样?我不光记得你调皮,还知道为啥叫望南。”
“为啥?说说嘛。”她摇着陈——西安的胳膊。
陈——西安望了望辛妹妹:“你没给她说过吗?”
“好像说过。”
“没有,没有。”望南撇着嘴。
“出自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的后两句——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望南重复着,又喊了起来:“不对,不对,诗里是南望。”
陈——西安一时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从诗的原意上讲,一个高中生不难理解。但是,她母亲为啥借古诗取名,为啥将两个字颠倒,她能理解吗?不,她不知道母亲屈辱,困苦的过去,不能理解因无法直抒胸臆而借古喻今,更不能理解因畏罪嫁祸而怕人窥破。在那个难言的年代,一切均已“砸烂”,她只能在“王师”的外壳下偷偷塞进“光明”,“正义”的内涵,以期盼在炼狱中重生,就像断流渴泉,枯木望春,即使自己中道死难,也不让下一代在苦难中挣命。自己已苦难倍尝,难道还要殃及下一代吗?
“你咋知道我的名字出自这首诗?是你的‘杰作’吗?”
陈——西安一愣,模棱两可地承认:“就算是吧。”
“别人都是家里大人取名,那会儿我爸爸呢?”
陈——西安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辛妹妹以前是如何对女儿说起她父亲的。如果自己的回答与辛妹妹的说法有出入,恐怕要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甚至轩然大——波。他只能避开“主角”:“是这样。当时,你爸不在,你妈妈征求我的意见,按照她的心思,我就越俎代庖了。你知道,当时我们是同病相怜啊。”见辛妹妹微微点头。陈——西安心中的石头落了下来,他顺势把话题引入到对名字意思的解释上。
“从你妈妈的用意将是追求团圆。幸福,至于将两字颠倒,是因为——”陈-仄-西安侃侃而谈,“汉字有四声,平上去入,也就是你们学过的一,二,三,四声。现在仄有些研究者已将入声分别归入其他三声中。前两字仄为平,或为仄,后两字或为仄,或为平。这里有个声律,美学的问题。两平两仄构成词组,念起来抑扬顿挫,给人以听觉上的享受。现在的许多成语,口头语,实际上是古代文学大家的精心之作,像勾心斗角,平平仄仄;卿卿我我,平平仄仄;赤胆忠心。仄仄平平;纸上谈兵,仄仄平平;冷冷清清,寻寻觅觅,仄仄平平,平平仄仄。”
望南接下去:“凄凄惨惨戚戚。”
“是啊,不错。又是平平仄仄仄仄。你注意到没有?南望为平仄,念出来是扬先抑后,结尾稍感沉闷,安静。而而望南为抑先扬后,结尾光亮高昂。”
望南重复了几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你说说我妈的名字咋样?”
“从音律上讲,一般,平仄仄,不亮。”
“你的呢?”
“更差。陈——西安,三个平,真的太平。”
辛妹妹突然问:“你上次金——瓶里的诗——金——瓶不储甘棠志,赤胆犹思蓬芘忧。是啥意思?”
望南像是捕捉到了什么秘密,一个劲追问:“啥金——瓶?啥诗?”
“别打岔,听陈叔叔讲,长学问。”
“你说呢?”
“好像是说,为人民服务,廉洁奉公吧,真的不亮清。”最后两个字辛妹妹用上了上丰地方言。在相熟的知青战友之间,他们往往有意无意地插——进当地常用的词汇或短语,既能强调亲密的关系,又能活跃现场的气氛。
“这是《史记·燕世家》中的一句话,说召公巡行乡里,在棠树下决狱政事。死后,百姓怀念他和那棵棠树,便把树保护起来,又作甘棠之诗,颂扬他的品德。后一句就是爱民吧,没有用典。‘蓬芘’就是陋室吧。”
“陈叔叔,真酷,懂得真多。”望南由衷地感叹。
“陈叔叔不光懂得多,字也写的好。”
“你咋知道?从那张小纸条看出来?”
“抬举我了。我哪懂得啥书画!前一向我到一位朋友家谈生意,他也做些艺术品投资。在茶几上摆着一本啥拍卖目录,翻到一页上有你的大作,一看起拍价二千元,吓了一跳,几个字就卖这么多钱,比做生意强多了。同名同姓的人多了,我就问他,陈——西安是谁?他说是新上任的市长,我就知道是你了。我又问,他的字咋样,你猜他咋说?坐稳了啊!二流,一平尺不过两千元。不过,他又说,他的字有特点,行草,书法这玩意,卖的是特点,像申鹏,凌散之这些大家,还有咱省的尉俊秀,还不是!像颜体,柳体,方方正正,中规中矩,好则好矣,没有激情,看久了犯困。所以,我看好陈——西安的字。现在的价也合适,正是吃进的时候。过几年成了大家,到哪儿去买?啊!”
陈——西安微微一笑:“他也抬举我了。我就是写着玩,消遣,根本没想过成家成腕的。实话一个!”又是上丰地的土话。
望南带着一种别样的眼神望着他,仿佛第一次相见:“陈叔叔,我太崇拜你了。啥时也给我写一幅,就挂在这儿。”她指着电视机上方的墙壁。
“好了,别闹了,快去复习,高考近在眼前,还整天嘻嘻哈哈的。”辛妹妹催促着女儿,突然问陈——西安,“还记得怎么说吗?近在眼前?”
“俄语吗?”
“还能是英语?”
“3k3ahyжehahocy!”两个人几乎同时念出。
“瞧你们俩,真像一个人似的。念的啥?第一个词好像是英语考试。”
“不,是俄语,和英语exaation音近。”
“啥意思,这样的情形多吗?”
“当然,许多名词,欧洲的各个国家或民族中的读音都是相近的,像学校,共产国际,公共汽车,饭馆,旅店,菜单,水,社会主义,苹果。共和国,银行。政党,节日”
“那谁学谁的呢?”
“我没有研究,恐怕要问语言文字学家。不过,我想最先文明的民族是老师。在交流时,如果对方当时没有对某物的称谓,便可能采取拿来主义,将对方对此物的称谓收入自己的词典。当然,二者的角色,并不固定,可能互为老师。俄语中茶是一个典型的例子。чan读为恰依,完全是茶的拼读,由此衍生出茶壶чanhnk(恰依尼克),茶杯чahika(恰什嘎)。”
“陈叔叔,你咋懂得这么多?”
“快去复习。”辛妹妹把女儿推走了。她忽然唉吆了一声。“光顾谝闲,忘了问你吃饭了没有,我这就做。”
陈——西安站起身来说:“不用太麻烦,我也搭把手。”他跟进了厨房。
“想麻烦都不行。”她打开冰箱。“全是速冻食品,饺子咋样?猪肉大葱。”
饺子下到锅里,陈——西安朝外望望,问:“刚才没露馅吧?”
“露馅?”辛妹妹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还好。”
“那家伙还在。”
辛妹妹沉默良久,幽幽地问:“听谁说的?”
“刘队长他们,去年吧。贾主任好像很惨,被撤了职,判了几年。就是那些破事。老婆离了婚,儿女也不和他来往。”
“恶有恶报!好,甭提他了。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