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了脸,你咋嚼(陕西方言,意为骂)人嘛,你是干啥的?我就是那句话,三代贫农!不信,你查去,上丰地的刘玉明!我问你是不是三代贫农?三代工人也准事。他一听,软了。我估摸着他家上辈不咋样。后来,来了个啥领导,看了我的介绍信,劝我别激动,都是革命同志,他们会研究一下,让我第二天去。第二天话都没说,他就乖乖把证明给了我。对对,不啰嗦了,我把内容念一下:罗子纲同志现在我校学习,锻炼。没有发现其在历史上有变节投敌行为,其他问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不影响其子女的招工,入党再念一遍?对,我再发个电报给贾主任。”
名单报到公社两天后,刘玉明才欢天喜地回到村里,逢人便说一路的见闻,有等车的艰辛,路途的疲劳,陕北的贫穷,还有省城的高楼,来往的车辆,商店的繁荣,眼窝都不够用了。妻子问他给娃们买的啥。“难日的,咋忘了!”不过令他骄傲地是,证明上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硬要加上去的!”
不错,正是这最后一句话让罗小江通过了政审,和其他四个知青一起离开了上丰地。头天晚上,他们齐齐来到刘玉明的窑里,不约而同送上了分别的纪念——《毛泽东选集》,不同的是,有的是四卷,有的是一卷本。罗小江的最特别,打开红绸布的包袱皮,是两册极大的精装《毛泽东选集》。他说这是他父亲的。“晋冀鲁豫解放区1948年出版,扉页上还有他父亲的签名哩,很珍贵,留个纪念吧。”
同学们走了,陈西安像以前一样按时出工,下工,一样和社员们嬉笑打闹;辛妹妹却消沉了,吃得很少,工也不上了,整天懒洋洋地歪在床上,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房梁。刘玉明很着急,对她说这样下去,不仅对身体不好,还会影响下次招工。如果社员们不满,就是他这个队长也没法子,那要社员举拳头哩。这话像一针强心剂,第二天,辛妹妹就出工了。收菜籽时,她还问身旁的刘玉明,下次招工啥时候,听谁说的。一个假设竟然让辛妹妹起“死”回生,但刘玉明担心她的耐性。为了不让她再躺倒,刘玉明撒了谎,说:“听大队文书说的,快了,实话一个。”
从这天起,辛妹妹三天两头向刘玉明打听,刘玉明全用“快了”堵了回去。三个月后,终于传来了省城钢厂招工的消息。陈西安依然很平静,好像此事和他无关一样。他对辛妹妹说:“我不是不想,而是有自知之明,我爸和你爸一样,在没有平反之前,啥都是幻想。”辛妹妹却很兴奋,当她得知名单已经报到大队后,就偷偷问刘玉明大队谁说了算。
“那还用说,贾主任呗,他是一把手嘛。”
于是辛妹妹便时不时地向刘玉明请假,说要到大队办事,刘玉明亮清,她这是在做最后一搏。奇怪的是,晚上下了工。她还是往大队跑,有时还回来很晚。陈西安不放心,几次要陪她一起去,却被她婉拒了。辛妹妹调侃说:“坏人都打到了,形势一派大好,安全着哩!”一次,陈西安被隔壁的开门声吵醒,他结着月光看了看闹钟:三点。他喊了声:“妹妹吗?”听到应答,他有昏昏睡去。第二天,他劝辛妹妹:“别劳民伤财了,没希望!”辛妹妹却十分乐观,回了一句:“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
招工结果让刘玉明和陈西安都十分意外,辛妹妹被通知去县城体检,这意味着她已经通过了政审。当她接到录取通知的时候,陈西安真诚地道了歉:“辛亏没听我的话,要不真耽误了。”
辛妹妹却莫名其妙扔下一句:“终于解脱了。”
她又下到刘玉明窑里,坐在炕沿,逗弄着爬来爬去的拉牢,向刘玉明报告了喜讯。
“这么多年全是队长的教育和帮助,像我这样的出身,如果不是队长,我,我”说着,辛妹妹的泪水扑簌簌落下来。
辛妹妹最后千恩万谢,说将来一定会好好报答,出门时,眼圈还红红的。
晚上。能香招呼拉牢睡觉,刚给他脱上衣,就发现他脖颈上多了一条啥链链。中间还连着一块啥石头。石头在灯光的映照下,发出淡淡的绿光。她揣(陕西方言,意为抚,摸)了半晌,自言自语:“啥链链,妹妹放下的?”
刘玉明接过链子,掂了掂:“金的,没嘛达,贵重的差大,咱不能要。”他赶紧披衣下炕。
“甭动弹,看看啥时候了,人早就睡下了,明儿赶早去还。”
天刚亮,刘玉明匆匆上了塬,在知青瓦房门口见到了陈西安,问道:“妹妹呢?”
陈西安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刚送走。咋来迟了,队长?”
刘玉明把项链递给陈西安,道出了原委。
陈西安左看右看,肯定地说:“是妹妹的,听她说过。这是她妈妈当年的嫁妆,好东西,翡翠的。你放好,将来给你娃们娶媳妇。”
辛妹妹被录用,刘玉明始终不解。
“她能走,陈西安咋不行?”大队开会时,他悄悄问刘精明。
刘精明神秘地笑笑,低声道:“二指宽绺绺。”说完向正在滔滔不绝训话的贾主任瞟了一眼。
辛妹妹走了。知青的大瓦房彻底沉寂了。再也听不到男女生隔墙的大呼小叫,收音机的声响,,或高或低的歌声,杂沓的脚步声,甚至社员们串门时带来带去的秦腔吼叫,厨房的烟囱也很少冒烟了,很少有灯光,男生窗口的灯光也早早就熄了。望着塬边孤零零的瓦房,社员们怀疑当初选址是否正确,有的社员甚至开始规划它日后的用途了。仓库队部?做啥好呢?反正老陈迟早也要走的。
不过陈西安不这么想,只要父亲不能翻身,自己就要永远在上丰地待下去,也许是真的“落户”了,没有了幻想,心情反而平和了。他照常出工,照常和社员们谝,只是懒得做饭了,几天蒸一次馍,两大笼,饿了掰个凉馍,就口咸菜。放了工,就早早睡去。
喝完汤的刘玉明一边哼着“血在盆中不粘连,不粘连”,一边推开了知青点虚掩的房门,用电筒照照和衣而卧的陈西安。
“咋,病了?”
陈西安转过身,揉揉眼。说:“咱能得啥病,乏了,不知咋就睡着了。”
刘玉明点亮油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厨房没见杠烟。屋里也黑麻咕咚。以为你病了,怕你——”他瞥见桌上的冷馍,“咋,就吃这?”
“放心,队长,没啥,就是一个人做饭没心情。洗菜,拉风箱,三尺的锅就为一口饭,太麻烦。”他拿起馍,又咬了一口。他打心眼里感谢刘玉明,但他更了解自己的情况。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善始善终。否则多年的努力和还算不错的形象便会全部崩塌,如果父亲的问题得不到解决,即便想在上丰地扎根,做一个普通农民也是困难的。
从那以后,要么是刘玉明,要么是他媳妇,会时不时端来一碗活络,几个热馍,一碗包谷面搅团,还有杏仁面陈西安。陈西安过意不去。索性把刚分的新粮送到刘玉明家,说是搭伙。自己则留下知青们原来的陈粮,偶尔蒸一两回馍,就着开水和咸菜下肚,尽量不去麻烦刘玉明。
这一年,经全体社员一致同意,陈西安被选为积极分子,出席了县上召开的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年底的一天,陈西安喜眉笑眼地来到刘玉明窑里,说明天请他们到镇上吃馆子。刘玉明纳闷:一不过节,二不逢集,三没喜事,这是弄啥?再说拴牢,拉牢两个碎娃,麻烦得差大,陈西安笑着解释说,他父亲解放了,虽然尚未官复原职,但是被抄的东西发还了,原来的住房启封了,一家人团圆了。所以他一再坚持,把娃们带上,还有刘精明,他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都是好人。不过,他又要求暂勿告诉其他社员。
“那是好事,好事。”第二天,刘玉明叫上刘精明,用架子车拉上拴牢,拉牢和妻子,跟陈西安一起到了镇上。陈西安挑了家最好的饭馆,一口气点了七八个大菜,要了瓶双凤大曲,一条金猴烟,又为娃们买了两斤水果糖,酒饱饭足后,几个人带着几分醉意回家了。
一连几天,陈西安都处在兴奋中,上工的路上,也哼起了“沙家浜”,还有从刘玉明那儿听会的秦腔“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
社员们也和他开起了玩笑:“老陈,得是相亲了?女子是达的?得是不想走了?”
陈西安也开着玩笑,胡乱应付一番。不料,有鼻子有眼的谣言出现了:实话一个。女娃是土桥的,她姐是镇十里八乡的一朵花,嫁给了一个姓郭的知青,她比她姐还飘(陕西方言,意为漂亮,性——感)哩。有人找刘玉明求证,他嘴上说“不亮清”,心里却为陈西安高兴,终于有盼头了。
不过,他做梦也没想过,这最后一幕竟是这样开始的:
这天放工回到窑里,,刘玉明刚端起碗。随着一声“月娃”,刘精明迈进了门栏,接着是贾主任,还有公社的杨主任。刘玉明赶紧扔下碗,手忙脚乱地招呼客人坐下,吩咐媳妇烧水泼茶,他心里慌慌,不知出了啥大事,用目光问刘精明:这是______
刘精明殷勤地为主任们拿过小凳,用衣袖抹抹,对刘玉明说:“甭忙了,是这样,杨主任到大队检查工作,回公社路过咱队,顺便看嘎子。”
贾主任微笑着点点头,,说:“杨主任百忙之中还记着,说一定要来看看。”
杨主任和蔼地接过茶碗,东拉西扯地问了队上的生产和学习情况,刘玉明的家事,几个娃,粮食够不够吃,一个工多少钱。最后提出了去看看知青。刘玉明在前带路,上了塬,介绍说:“队里只剩一个知青,陈西安,娃表现不错。”
杨主任不住点头,说:“亮清,亮清。”
陈西安在大瓦房前宽敞的院子里,正赤着上身,呼哧呼哧洗着脸,见有人来,他忙穿好衬衣,迎客入室,面对陈西安诧异的眼神,刘玉明重复了“顺便”的意思。陈西安抓起暖水瓶,空的,他不好意思地说:“刚放工,水还没烧。”
刘玉明朝刘精明递了个眼色说:“到我屋去,要刚煎的。”
贾主任起身拦住了,说;“刚喝过,就坐坐。”
坐在桌旁边的杨主任又看见碗里的两个凉馍,捏了捏。
“西安,就吃这?”
陈西安就像从前回到刘玉明一样:“一个人做一个人吃,麻烦的差大。”
杨主任笑了:“连说话都像咱这达的人了,不错,不错。”
贾主任谦卑地补充:“不光说话,干活儿,做饭,都和咱社员一样。得是,月娃?”
刘玉明连连说:“是。这几年进步大哩!”
杨主任放下馍,说:“西安的确不容易,别的人都走了,他一个还在坚持,难能可贵啊,要多关心,多爱护,这样吃饭不行吆,娃们正在长身体。”贾主任一边应承坚决按杨主任的指示办,一边埋怨刘玉明不关心知青生活。陈西安解释,吃冷馍只是临时垫个饥,实际上他在队长家搭伙。“吃的,喝的,一粲好着哩。”杨主任听罢陈西安的讲述,十分赞赏,对贾主任说:
“这是个不错的做法。目前各队的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一两个人的知青点,完全可以采取搭伙的方式,一来可以减轻知青的负担,二来可以增加社员的收入,就是多一两双筷子的事嘛,一举两得。老贾,赶快搞个材料,总结一下经验,我看可以在全社推广。”
刘精明看着贾主任的眼色,立即打开笔记本,飞快地记着。贾主任不无谄媚道:“还是杨主任政策水平高,高屋建瓴,一下子抓住问题的核心。精明,记好了,回去马上办。”
“小陈,听说了吧。就要恢复高考了,准备的咋样?”杨主任突然改变了话题,听到陈西安“正在准备”的回答后,他对刘玉明说:“刘队长,一定要大力支持吆。”
贾主任又补充:“可以灵活掌握嘛。给他放放假,至于工分嘛,”他望望杨主任,看见鼓励的目光,便不容置疑地指示,“可以照记,这也是为了工作嘛。”
一行人起身告辞,陈西安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握别时,杨主任祝他考试顺利。最后突然说:“见到陈省长代问个好!”
陈西安和刘玉明顿时明白了他这“顺便”的原委,知道一定是刘精明“告的密”。他们一齐瞪了他一眼:咋是个猪嘴!
录取通知书到了,陈西安考上了省里的重点大学———西北科技大学。无论是在地头,还是平时见面,社员们除了祝贺,更多的还是问,“啥时走?”贾主任特意给刘玉明打来电话。千叮咛,万嘱咐,让定下了日子务必告知,他和杨主任要亲自践行,可能县上领导也会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