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枫不甘心,又试了几次, 还是冲不破那股力量的桎梏。
这下他真的有点儿慌了, 尾巴不停摇啊摇, 两只耳朵不安地颤动起来。
倒不是为自身的处境慌张, 而是怕慕临找不到他会发疯。许枫心思急转, 还没想出什么好的应对办法,身边一道声音问:“摊主,这只是什么狗?”
“它呀?”摊主咧嘴一笑, 指向许枫,“纯种狐狸犬, 漂亮吧!”
“……”许枫循声望去。那个发问之人立在几步之外,约莫三十多岁, 穿着齐整, 长相周正,气质儒雅,看上去不像平民百姓,更像个书香世家的老爷。
那中年人道:“狐狸犬会打猎?”
摊主道:“是啊, 能猎兔子!”
中年人:“亲人么?”
“那是当然,”摊主道:“尤其喜欢小孩儿。”
中年人又道:“平时喂它吃什么好?”
“什么都行!”摊主大言不惭道, “剩饭剩菜、啃剩下的骨头,有什么吃什么, 它不挑的!”
“……?!”许枫愣住了。
剩饭剩菜?啃剩的骨头?什么都行?他不挑?!
许枫不可思议地嗷呜了一声——这待遇简直一下子从天上降到了地上!
毕竟被慕临宠惯了, 平日穿金戴银, 从来不愁钱花, 山珍海味珍馐玉食他什么没尝过……就算是上辈子,也没沦落到这种地步过。
没想到堂堂六尾灵狐也有这一天!许枫一边腹诽自己真是倒霉透顶,一边回忆起慕临的好,早上那点儿别扭气早就烟消云散了。
在这样一种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他止不住开始思念慕临。
看这日头,大约是巳时初。也不知道慕临到哪里了,能不能找到他。纵使被慕临压在身下翻来覆去地操弄过多次,这辈子注定是个(诱)受了。但在许枫眼里,慕临依旧个比他小的孩子,偶尔还是会冒出老父亲心态,止不住为他操心。
他颇有些沮丧,瞧上去倒是很乖,没有闹腾。那中年人又问了几句,对摊主道:“可以开笼让我摸一下么?”
摊主喜笑颜开:“没问题!”
“咔哒”一声,木笼上的小锁开了。许枫不想别人碰触,迅速缩成一团,将脸埋入尾巴中。
因法力受限,他的六尾暂时化作一尾。若不是熟悉狐狸的猎户,一般的凡人很容易把他当做所谓“狐狸犬”。那中年人显然也分辨不出狐狸和狗的区别,见许枫蜷成火红色的一团,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中年人的手掌宽大而温暖,许枫只感觉到一股柔和的力道落在他的背脊上,轻轻地抚了过去。
倒是不难受,也没有什么异样的感受,可自从成了慕临的灵兽,他就不太习惯被别人碰触了。
小狐狸还是蜷缩着,没有动弹也没有发声,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中年人收回手,道:“一吊钱?”
摊主:“哎,是是是!”
中年人从腰间掏出钱袋:“我买了。”
摊主接过银钱,笑的合不拢嘴。等摊主清点完,中间人弯下腰,提起了木笼。
中年人一路走,笼子一路摇晃,许枫也被摇的晕头转向。他悄悄抬起头,露出一只眼睛,打量越来越远的小摊与路人各色各样的行人,心里没有一丝惧怕,唯有思念海潮般翻滚不息。
他没有挣脱,而是任由中年人将他提回去,自然也有他的理由——那摊主是个不靠谱的,一来他连狐狸和狐狸犬都分不住,随随便便就敢卖一只灵狐,也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真的不知,总之身份可疑。二来他看上去比较穷,急需卖掉这些幼犬换钱,从他说的话中许枫可以推测出,若是他留在摊主身边,只怕日子不会好过——有剩饭剩菜吃就不错了。
相反,这中年人看上去有股清贵之气,一看就不缺钱。他的行为举止颇有风度,对待许枫也很客气,因此即使买走了许枫,许枫也没有特别讨厌他。
他暗搓搓地想,跟着中年人走有肉吃!
……反正总比坐以待毙的好。
可是,越是念及慕临,越是难以平静。许枫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心道自己真的很没出息,不过两个时辰没见慕临,整个人都不好了。
一开始是惊讶,随后是歉然与心乱如麻。到了此刻,他甚至想到慕临都会止不住心脏发疼……为了转移注意力,许枫开始在心中骂这具身体的老祖宗。
真是越想越气!那位在后山忽然冒出来的红衣男人,大约就是传说中的九尾天狐了!
许枫刚穿书时,一并继承了这具身体的记忆——太央山所有开了智的狐狸都知道,八百年前,他们灵狐中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正是一只红狐修炼成的九尾天狐。
需知,灵狐修尾如同剑修练剑,九尾等同于剑道最高级——“天剑归一”。能够真正修成九尾、寿与天齐的灵狐,一千年都未必出现一个。因此,那只九尾狐在族中地位超然,是凌驾于族长、类似于信仰一般的存在。
原身作为一只懵懂的小狐狸,自然也是非常崇拜仰慕九尾老前辈的。可许枫只觉得他无聊又恶劣,随意戏耍他,将他送到笼子里,使他被迫与慕临分离——真是坏透了!
思绪漫无边际地发散开,许枫恨恨地想,难道这只九尾狐还是个单的?因此见到后辈与他人恩爱,他起了嫉妒之心,才故意找茬?
这样一想,又生出了某种优越感与对老狐狸的怜悯。许枫半眯着眼睛,磨了磨牙。
这时,一幢朱红色的大门出现在不远处。一个守门小厮一望见中年人,连忙朝他小跑来,弓腰垂首道:“老爷!”
许枫抬起头,望向朱门上的匾额,其上用正楷书三个大字——“大夫第”。
睫毛颤了颤,许枫心道,果然没有找错人。这中年人是个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他想逃跑还不容易?
小厮一眼瞅到中年人手中的木笼,道:“哟,老爷买了个小狗回来?少爷肯定要高兴坏了!”
他伸手想接过笼子,中年人却道:“不用。”
他一手提着笼子,走进大门,穿过回廊,脚步停在一处庭院外。
许枫听见少年清弱的声音从树丛后传来:
“爹,你回来啦。”
中间人一撩衣摆,跨过门槛:“礼儿,看看爹给你带了什么?”
那少年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伸出手。
他明明很惊喜,却没有跑过来接过木笼,只是在原地笑得开心——因为,他压根就站不起来。
许枫心道可惜,原来是个不良于行的少年。
那少年面容清秀,和中年人有五分相像。他卧坐在一架木制轮椅中,双腿无力的垂下,双脚悬空,露出一截细弱的脚踝。
中年人快步走到他跟前,举起笼子:“礼儿,你看这是什么?”
“爹,你从哪里弄来的?”少年张了张嘴,似乎有点不可置信,“这,这是一只小狐狸?”
“!”许枫蓦然抬头,葡萄似的眼珠直勾勾地看向少年。
“傻孩子,”中年人笑道,“这不是狐狸,是狐狸犬。”
许枫:“……”
“是么?”少年还是有点儿不信。
中年人对许枫道:“乖乖,叫两声听听。”
许枫恶寒。他回忆了一下天狼的嚎叫大法,抖了抖皮毛,打算让他们知难而退。
“嗷呜——”他伸长脖子,从喉咙里发出长长尖尖的一声奶嚎,假装自己是一匹狼。
中年人闻声愣住了,少年却被逗得哈哈大笑:“哈哈哈,真好玩!爹你看,它在学狼叫!”
“……!”许枫再次震惊了。
这少年不过十岁左右,因腿疾看样子也没出过院子。不过一介凡人,为何总能敏锐地发觉真相?
中年人不信,他把许枫从笼子里抱出来,手掌托在许枫的腋下,将小狐狸举到眼前。
“是狐狸犬吧……”他不太确定地道。
“……”许枫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四肢用力地挣动起来。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把小狐狸硌疼了,中年人很快放下许枫,将小狐狸递给少年。
少年接过许枫,把他抱在胸前,动作轻柔地梳理小狐狸的毛发。
他们父子两说了会儿话,许枫安安静静地听着,得知一些信息后,心中更是气翻了——
那老狐狸真是厉害,一个瞬移阵就把他移到了千里之外!
太央山在大陆以南,这座县城却是北边的络县。那中年人是知县,姓袁,这处“大夫第”是他的私宅。
轮椅上的少年大名袁礼,刚满十一岁,是袁知县的独子。今日恰好是爱子的生辰,袁知县百忙之中抽出空,亲自上街给袁礼挑选礼物,左挑右选,最后买回一只小狗赠给袁礼。
袁礼看上去很喜欢这个礼物,搂着许枫不放手。
他扬起头,眉眼弯弯:“谢谢爹!”
袁知县伸手拍拍儿子的脑袋:“礼儿又长大了一岁,更懂事了,爹很欣慰。”语毕,他的目光落在儿子不能动的双腿上,叹息了一声,“礼儿,爹又找了一个医师,听说医术了得。明日请他来看看?”
“嗯,”少年笑容不变,“爹废心了。”
许枫瞅瞅袁知县,又瞅瞅袁礼,心里有点难过。听袁知县的意思,这孩子的双腿并非先天有疾,而是后天遭遇了什么意外才废掉了的。十一岁的年纪,若是放在现代,正好上初一。许枫改不了职业病,见到这样半大的孩子受苦受难,心里总是不好受。
大约是公事繁忙,过了一会儿,袁知县便离开去处理其他事情了。
偌大的院子中,只剩下轮椅中的少年与怀中的小狐狸。
父亲一走,少年唇边的笑意便淡了下去。
他的目光越过小狐狸,落在自己双腿上。许枫能感觉到,他双臂和腹部骤然紧绷,额头暴起细细的青筋,似乎是想挪动双腿。
可他的腿压根不听使唤,依旧一动不动。
这少年也是倔,明明没有知觉,却还是锲而不舍地试图唤醒双腿。许枫于心不忍,轻轻地嗷呜了一声。
一双手臂环住他,少年喘了几口气,垂下头与许枫对视。
他的额上全是汗,眼睛微微发红,却依旧亮晶晶的。
“我知道你是一只小狐狸。”他笃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