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几年，他的身体压根不能动。
他躺在无边的黑暗中, 与妖魔作伴, 与尸骸同眠, 一动不动，几乎成为了死地的一部分。魇魔虽然虚弱, 却牢牢占据他的魂魄, 如附骨之疽寄生在他体内，贪婪地汲取他的养分。
就像是身体已死, 意识还活着。方歧能清晰地感知到魇魔的入侵，却无力驱逐它。将死之人, 魂魄被硬生生拉回，困在了破碎的身体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沉沦，他甚至能听见耳畔的风呼啸而过，他飞速坠入深渊，沉入泥沼。
无药可救。因为, 再也不会有人拉住他了。
大约是太寂寞了，魇魔一开始甚至想找他说说话。他的声音沙哑, 桀桀笑道：“又见面了啊，小子。”
方歧一声不吭, 仿佛听不见它的话。
魇魔嗤笑一声——既然装作听不见, 我就让你有点反应！
“喂, 小子, ”那道声音古怪极了, “你可知道，你为何会沦落到这一步？”
方歧依旧不作回应，魇魔也无所谓，兀自大笑：“因为你命不好！注定早死！！”
“你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那个没有感情的石头！愚蠢！活该！！！”魇魔嘲弄道，“慕无情就是个瘟神，谁沾谁倒霉！戚缘喜欢他，死了！你喜欢他，也死了！哈哈哈哈，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堂堂无情剑主根本是个废物！！！”
“你真该感谢我，若是没有我，你早就成了一滩血泥！”魇魔狂笑道，“你还剩一口气，想死也死不了！正好，我要让你看看你那些师兄弟的真面目，我要让你知道，你以前根本活在梦里！”
心脏咯噔一下，重新归于死寂。方歧的魂魄被魇魔包裹住，四面八方都萦绕着它的声音：
“你以为当年我怎么偏偏盯上你，进了你的梦？！后来我才得知，原来是有人施术蒙骗我，叫我以为你身上有足够多的三毒，特意引我去害你。”
“你以为当年你‘天生剑心’的秘密是怎么流传出去的？招摇山又是谁到处造谣引发众怒？是谁利用赵子逸借刀杀人，在你即将进阶之时毁了你的修为，将你打回原形？！”
“是谁在你痛苦地满地打滚的时候，装作在屋内酣睡？！是谁把我引来，让你的秘密暴露在慕无情眼前，是谁逼你逃离万剑峰，再也不敢回去？！”魇魔越说越兴奋，声音尖锐如同刀片搔刮耳膜，“你们这群蠢货！师兄弟里出了叛徒，不仅发觉不了，还掏心掏肺对他好？殊不知你那大你一岁的好人八师兄早就看你不惯，嫉妒到想要杀了你！！！”
“慕无情更是蠢到无药可救！他以为自己能够杀了我？！”魇魔道，“做梦——！”
“我的魂魄寄生在你身上，我将魔引埋入了他儿子的身体！无人知道我的本体藏在哪儿，哈哈哈哈哈，你们永远也别想摆脱我！！”
闻言，方歧的魂魄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沸腾的熔浆，即将爆开！
在那种状况下，方歧所思所想全都遮掩不住，仿佛一面摊在魇魔面前的白纸，他的想法一冒出就会被魇魔得知。
“想拉我一起死？”魇魔冷笑道，“想得美。”
“死了也是白死，劝你还是听话点。若非暂时要靠你吸收魔气，你以为你的魂魄还能留到现在？”
“说到这，我倒要感谢你……” 魇魔顿了顿，怪笑道，“多亏了你临死前爆发的心魔，我才不用回到本体修养。”
“光靠你的心魔，我便能活很久，啊哈哈哈哈哈！”
……
魂魄缩成小小的一团，虚弱到一碰就碎。若不是外表被一层黑雾强行罩住，只怕早就散去了。
恍惚中，方歧想起六师兄曾经说过的话。
【世道艰险，人心叵测，小心捧杀，小心别人暗中给你使绊子。】他的六师兄曾笑着拍他的肩膀，信誓旦旦道，【当然，我指的是将来出山后。】
【在万剑庄哪用担心这些啊，你可是我们的小师弟啊！】
现实狠狠打了他一巴掌，如今看来，一切仿佛一个笑话，比求不得还要诛心。
微弱的光芒不再挣扎，方歧沉默着，很快被黑雾吞没。
……
方歧不知道自己怎么捱过来的。他陷入死地的永夜，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体开始被魔气修复，灵脉一点点恢复，伤口逐渐愈合。
他似乎活了过来，但只是一个傀儡。魇魔支配着他的身体，操纵着他的剑心，很多次，方歧浑浑噩噩中醒来，发现自己满手满口都是鲜血，活像一只恶鬼。
魔族衰弱时，常常吃腐尸与生肉增强法力。等到逐渐强大了，才会从别处摄取养分。刚发现这一点时，方歧只想死，他吐完后极力冷静下来，想的却是若是他死了，魇魔并不会受到一丁点儿打击，反而会愈加猖獗，寻找下一个受害者。
若它寄宿在凡人身上，便会害掉一条无辜的人命。若是选择了如他一般的修士，那人只会重蹈他的覆辙。
这样一想，与其害了别人，不如一切都由他一人背负……
从难以忍受到麻木，再到努力适应，豁然面对一切……到了后来，魇魔与方歧的魂魄牢牢锁在一起，却分不清是谁在禁锢谁了。
半生半死，似魔非魔。
他与魇魔双魂一体，就这样过了十五年之久。
直到某一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一个村庄中。那村庄坐落在一座山的山脚下，原本该是平静安宁的，此刻却充斥着尖叫声与血腥气。
他从肋骨中抽出浮生剑，破开一扇扇木门。当他看见凡人化作的半魔一口咬死自己的亲人，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他了解魇魔，知道它最喜看凡人自相残杀，因此它挑选出每一户人家中的一人，将其变成半魔，再让那人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儿父母。
方歧竭力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却还是晚了一步。他只能将半魔一剑穿喉，却没能来得及救下半魔的家人！
乌云聚集，天色骤变，雨点从空中砸落，越来越急，越来越大。
远处，成群结队的魔物被血气吸引而来。想也不用想，魇魔早早就打好算盘——等所有村民都死了，正好叫自己的属下来打个牙祭。
方歧还没来得及易容，怕别人看见自己的脸，随手捞来一顶斗笠，一披蓑衣，简单地盖在身上。他别无选择，只能冲上山道杀魔族泄愤。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他身上，纵使穿着蓑衣，他还是被淋湿了。好久不拿剑，可只要浮生剑在他手上，便能所向披靡！
等几乎屠尽了群魔，他意外地见到了一个人。
“你……很像我一个故人！”
他不敢多呆，趁着混乱消失在雨夜里。心中那汪湖水却被投入一颗巨石，波澜四起，久久不能平静。
长街，七杀阵，桃源梦。
他跟着那个孩子，陪他破开迷雾，淌过泥沼，陪他披荆斩棘，走出黑夜。
他见证了慕临的成长。
【遇见你们，是我这二十年来最开心的事。】他这样说着，心里也这样想。
没想到，浮生剑能传承下去。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还能与慕无情产生丝丝缕缕的联系。
是追忆，是缅怀，是透过慕临看到曾经的自己。
也是赎罪与告别，是彻底放下，尘埃落定。
因此到了那日，哪怕方歧知道自己撑不住了，也能笑着与他们道别。
桃花凋零，桃木枯萎，不落的艳阳被黑雾吞噬，他的梦中桃源碎裂了。
好在，心中的桃源还在。他们的回忆还在。
后来的事情，是方歧无法控制的。他能得知外界的情况，却无法干涉魇魔作恶。直到无极限会后，魇魔再度被重伤，他才重新夺回了身体的主动权。
完全清醒的时间并不多，每一次都该用在刀刃上。方歧设了一个局，将所有人都囊括其中。
他要终结这一场长达十八年的噩梦，哪怕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
他最终如愿以偿——魇魔被灭，一切了结。他的剑，他的酒，他的水镜，他的蚱蜢，全都有人记得，有人保管。
慕临，许枫，慕无情……
这一次，终于有人陪在他身边了。
（小九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