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关淼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一堆卷宗正抽烟发呆,周萍忽然走了进来,说道:“关队,医院刚刚打电话过来,说蒋淑云已经度过危险期了,不过眼下还没醒,咱们现在要不要过去?”关淼仿佛没听见,夹着香烟一动不动,周萍在他面前摆了两下手,叫道:“关队,关队。”关淼这才抬了下眼皮,说道:“等蒋淑云醒了再说吧,这件案子不急,蒋淑云也不会跑了,渡边正一那边怎么样?”
周萍叹道:“还能怎么样?已经通知他在日本的老婆孩子了,关队,你说久保集团是不是中了邪?这才多长的时间,先是董事长,然后是总经理,再到这位渡边副总,几乎都快死绝了,我觉得他们应该找位风水先生看看,再这么下去,搞不好连公司都得倒闭掉。”关淼笑道:“你不用替他们担心,不会再死人了,马克思曾经说过,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只要有百分之百的利润,他们就敢于践踏人间的一切法律,当利润达到百分之三百,他们就敢于冒着绞刑的危险,久保集团的惨剧,不正是这些预言的真实写照吗?久保仓明和渡边正一其实没有分别,他们都是为了争夺利益,在生命和尊严的天枰上,他们将灵魂全都出卖给了魔鬼。”
周萍听着直眨眼,问道:“关队,你在背资本论吗?”
关淼掐灭烟头,呵呵笑道:“我也就会这几句。”
“关队”张波气喘吁吁闯进来,说道:“有发现,蒋淑云最近汇过一笔款项,数额五万元,收款方叫闫荣,是路州市话剧团的演员。”
路州市话剧团位于下城老区的水润街上,关淼和张波到了地方往里走,门房的大爷戴着老花镜,抬眼看了看他们俩:“警察同志,你们找谁啊?”关淼笑道:“大爷,你好,我找闫荣闫老师,他在里面吗?”门房大爷点头,指着不远处的三层小楼:“从那儿进门,闫荣就在二楼的最东边!”
五十八岁的闫荣,已是满头花白,关淼和张波见到他时,他正在吟诵《茶馆》的剧本,一字一句,抑扬顿挫,表情和动作也非常到位,显然十分投入,关淼站在门口,直等他稍稍歇了歇,方才鼓掌笑道:“好,太精彩了!”闫荣瞧见了他们俩,问道:“你们是?”二人走进屋内,四下打量了一下,关淼主动伸手又笑:“闫老师,我叫关淼,我们都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今天来想找你谈点事。”闫荣的脸色微微一变,握过手请他们坐下,关淼尚未再说,他便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估摸着,你们该来了。”
关淼和张波对视一眼,笑道:“闫老师,你知道我们会来?”
闫荣说道:“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也是财迷心窍昏了头,关警官,你们是来抓我的吧,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这种情况会坐牢吗?”张波笑道:“闫老师,我们来只是了解情况,还没到逮捕人的地步,你先说说怎么回事吧,根据我们的调查,你最近是否收到过一笔五万元的款项?”闫荣说道:“是有这笔钱,那天我在公园练嗓子,一个女人忽然找到我,说是愿意出十万块钱,想请我帮忙演出戏,预付一半,事成再付一半,我开始还以为是哪个演出项目,挺高兴的,后来一问才知,她是要我害人,我没敢答应,所以拒绝了她。”
关淼问道:“那后来怎么”
闫荣摆摆手,叹道:“警察同志,我干这行已经快四十年了,打小吃的这碗饭,别的什么都不会,不瞒你们说,咱们这个话剧团,如今是一年不如一年,一月不如一月,我不是埋怨谁,埋怨也没有用,你说唱京剧的唱越剧的,虽然也没什么市场,捞不到什么钱,可人家毕竟是国粹,偶尔还能在电视上露露脸,各地方的财政补贴不算少,话剧算什么,土不土,洋不洋,老的不喜欢,小的不爱看,我除了每月两千多块的固定工资,此外没有一丁点儿的收入,回家把这事跟我老婆说了,她骂我是个二百五,十三点,送上门的钱都不要,不过我不怪她,都是我自己没本事,我儿子谈了个对象,打算明年结婚,到现在连房子还没着落,女方家里已经催了几次,说再不买房,这个婚事就拉倒,也难怪她心里着急上火。”
关淼点点头,说道:“所以你还是答应了?”
闫荣说道:“十万块,你们不觉得多,对我可不少,有了这笔钱,我能解决很多问题,至少可以把眼前这关先过去再说。”张波摸出蒋淑云的照片,递给闫荣看,问道:“闫老师,是这个女人吗?”闫荣瞧了一眼,说道:“不错,就是她,她告诉我她受公司领导的逼迫,不得不屈从,还间接害死她的丈夫,其实她也挺可怜的,说出来你们不信,我决定帮她装神弄鬼吓唬人,也有这层因素在内,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仗着自己财大气粗,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教训他们一下也好,警察同志,是不是她那个什么渡边副总,去公安局报案了?”
关淼和张波俱都苦笑,张波说道:“闫老师,渡边副总已经死了。”
闫荣吓得魂都没了,蹭的站起来:“什么?死了?怎么死的?我可没杀他,警察同志,我就是吓唬吓唬他,没想杀人的。”关淼抬了抬手,笑道:“闫老师,你先坐下,别激动,我们知道渡边正一不是你杀的。”尽管如此,闫荣还是哭丧了脸,一边坐一边说道:“我连杀鸡都不敢,怎么可能敢杀人呢,我吓唬人的那些话,都是那个女人事先写好了,让我死记硬背下来的。”关淼又道:“知道,知道,我们都知道,你只需如实告诉我们事情的经过,我们不会随便冤枉人的。”闫荣这才稍稍平静,沉默了一会儿,思索着那晚的情形,然后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全部细说了一遍。
离开话剧团回去的路上,张波开着车,问道:“关队,这个闫荣我们怎么处理?”
关淼说道:“你的意思呢?”
张波想了想,说道:“闫荣肯定是没有杀人动机的,至少渡边正一的死,跟他没有直接性的关联,但是蒋淑云下药害死渡边正一,说他没有一点责任,好像也不对。”关淼点了一根烟,淡淡的说道:“到此为止吧!”张波一愣,问道:“到此为止?什么意思?”关淼掸着前襟的烟灰,说道:“到此为止的意思,就是到此为止,这件事不用上报,如果蒋淑云醒过来,不说出闫荣,那咱们就当不知道。”张波惊道:“关队,这恐怕不合适吧,你是不是觉得闫荣”关淼一摆手,说道:“张波,咱们做警察的,的确应该秉公执法,明察秋毫,但是有时候也得学会变通,情理情理,情在前理在后,我这两天一直在想,蒋淑云和渡边正一之间,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情,她亲手杀死渡边正一,究竟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但是不管怎么说,她终归是杀了人,逃避不了法律的制裁,不过在此前提之下,我相信她是善良的,这跟别的杀人犯,本质上有所不同,她一定不会愿意看到,闫荣因为她而遭到无妄之灾,甚至影响到一个无辜的家庭,所以在咱们这里,能帮她的就多帮帮她吧。”
张波良久不语,过了许久,方才叹道:“好吧,关队,我总觉得这不像你的风格。”
关淼笑道:“哦,是吗,我是什么风格?”
张波笑道:“你是咱们局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一向是嫉恶如仇,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我记得我刚来支队的那会儿,你还跟我说过,既然选择做警察,就应该摒除个人的感情和喜好,一切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丁就是丁,卯就是卯,是非分明,绝无中间灰色地带可以商量。”关淼失笑道:“是吗,亏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张波笑道:“那是必须的,你是我的偶像,你说的话我全都烂熟于胸。”
关淼哈哈大笑,将烟头扔出窗外,摇着头叹道:“人总是会变的,特别是这几年,眼见着离退休越来越近,我的好多想法,也跟从前不太一样了,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何其难哉,这个世界上,合情不合法,合法不合情的事情,不胜枚举,单说前年路水市鲍王镇的那件案子,一个死了丈夫的漂亮小寡妇,被村里的无赖地痞骚扰,结果村民们反而说她卖弄风骚,不守妇道,家里的公公婆婆也是听信谗言,对她恶语相向,小寡妇气不过,拿着把杀猪刀揣在身上,那两个无赖又来骚扰,被她一刀一个全宰了,当然,你可以说她无知愚昧,不懂得用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可是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有哪个专家律师站出来,为她说过哪怕一句话的?还不都是事发之后,道貌岸然、事不关己的评论一番而已,所以,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咱们办案得多换个角度想想,将心比心,有时候难得糊涂未必是糊涂,明辨是非也未必就能明辨是非,最重要的是问心无愧,不要做出让自己良心过不去的事情。”
听闻丈夫亡故的噩耗,竹下月就觉得天塌了一般,她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女儿渡边北瞳,而是跑到久保美惠那里,两个女人同命相连,哭得昏天黑地,尤其是久保美惠,本已压制下去的悲痛,再次如决堤之水,奔涌而出,反而是竹下月老成一些,很快便冷静下来,开始考虑如何面对这样的危局。
久保隼夫妇以及久保仓明死后,久保集团已是大厦将倾,岌岌可危,各方面的势力蠢蠢欲动,有渡边正一在中国公司镇守,尚可保半壁江山无忧,如今渡边正一也死了,靠着她和久保美惠两个弱女子,就算再加上个铃木健夫,亦难应对纷沓而来的诸多麻烦,竹下月经过最初的伤心欲绝,她性格中的另一面,慢慢展露出来,久保美惠素来柔弱,她要再倒下去,久保集团可谓末日将近,分崩离析在所难免,现在绝不是只顾伤心的时候,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渡边正一去世的影响,尽力降到最低,同时还要时刻提防,日本公司方面的任何异动,于是她做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决定,请久保美惠代表自己,回中国处置渡边正一的后事,而她以代理董事长的身份留在东京,与铃木健夫携手,全权掌控公司大局,以期重新稳定住,得来不易的安定局面。
路州机场,波音飞机降落在跑道上,久保美惠一个人拖着行李箱,随着人流走出通道,杜慎行和赖长喜等候已久,见到久保美惠疲惫而消瘦的身影,二人立刻迎上前去,开车回去公司的路上,赖长喜将渡边正一的死因,以及这段时间公司的情况,十分详实的向久保美惠做了汇报,杜慎行却没什么话,只是拧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赖长喜问久保美惠有什么打算,久保美惠叹道:“我离开东京之前,竹下夫人交代过,说公司的正常运营,尽量保持原样,你们就多费心了,其他的等正一君的后事了了,再作商量吧!”
赖长喜点点头,说道:“这是当然,只是渡边副总不在了,渠道部那边也缺人,我倒是能兼管一下渠道部,但是公司上下千把号人,不可一日无主,总得有个领头的。”杜慎行呵呵笑道:“美惠小姐回来了,怎么没领头的,赖哥,你也是瞎操心!”赖长喜一拍脑袋瓜,笑道:“哎哟,你瞧我这人,尽钻死胡同,怎么把美惠小姐给忘了,是是是,美惠小姐一回来,那就好办了。”杜慎行说道:“不过,赖哥,供管部和渠道部事情可都不少,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我倒是觉得,兼管总不是回事,最好还是从基层尽快提拔人选,渠道部你最熟悉,你给美惠小姐推荐推荐,看看还有哪个能够胜任。”
赖长喜瞧了他一眼,笑道:“人选肯定有,就是不知道美惠小姐是个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