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慎言捏了捏鼻子,憨笑了两声,他是真没想到,摆个摊、设个点招揽顾客,还有这么许多讲究,要准备这么多的东西,难怪都说隔行如隔山,谢春芳瞧出了他的尴尬,又笑道:“杜经理,你没有经过公司的培训,不懂这些也不奇怪,慢慢的就会熟悉了。”
接下来,几个人就坐着开始商量起细节来,最后决定,由杜慎言和陈进步两个男的全程守在摊位上,三个女的轮班倒,交替着派其中一人,去摊位上协助营销,其余二人则负责门店的生意,陈进步的家就住在东边的响四庄,因为离的近,由他提供桌椅,剩下的传单、展板等则需要杜慎言,每天用电动三轮拖过去,杜慎言还打了个电话给殷南珊,提出了他们几个人的想法,殷南珊表示赞赏和鼓励,但是对他所申请的特殊优惠措施,却是断然回绝了,只是告诉杜慎言,一切的优惠条件,全部按照公司的统一标准,不能单独搞特殊化。
人都是为了希望而活着,有了谢春芳的主意,杜慎言仿佛看到了希望,心情也随之变得好转,下了班,他哼着《上海滩》的主题曲,骑着电动三轮回到了煤球厂仓库,所谓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煤球厂的那股子怪味,他早已习以为常,倒是卞搏虎煮的红烧鲫鱼的香气,让他食欲大动,远远的就叫了起来:“卞师傅,今天咱们晚上吃鱼吗?”
因为煤球厂就他们两个人住,平时除了销售公司的司机小许偶尔来送货,几乎见不到其他外人的身影,所以一个人吃也是吃,两个人吃也是吃,自从有了杜慎言这个伴儿,这里倒比以前要热闹一些,卞搏虎便让杜慎言和他合做一处开伙,却怎么也不肯收杜慎言一分钱的伙食费,杜慎言只好变通一下,主动担负起卞搏虎房间以及整座院子的卫生工作,不再需要卞搏虎强拖着半条腿,一瘸一拐的到处打扫了。
走进冬凉夏暖、四处漏风的小厨房,杜慎言在鼻子前面扇着香气,见灶上除了几条鱼,还有一大锅的菜肉饺子,卞搏虎一边捞着饺子,一边笑道:“慎言啊,这鱼和饺子可不是全给咱们两个吃的。”
杜慎言一愣,问道:“卞师傅,咱们这儿来客人了吗?”
卞搏虎直了直腰板,杜慎言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听他笑道:“客人倒是没有,就是有个邻居,我一直没跟你提过,你现在先别问,帮我把这几条鱼和饺子,分两个盘子盛好了,一会儿我慢慢说给你听。”
“哎,我知道了。”杜慎言应着声,将卞搏虎扶到一边的椅子上坐好,笑道:“你先歇会儿,我来就可以了,卞师傅,这鱼是你钓的吗?”煤球厂的后身就是引江河,卞搏虎只要有空,就喜欢端一张板凳,拎着鱼桶、鱼竿到河边上享乐一番,他钓鱼的水平颇高,只要下竿,几乎没有空手而回的,只是有时候嫌鱼的个头太小,才放了回去,今天这几条鲫鱼,个个都是半斤以上的份量。
卞搏虎捶着腰,点头笑道:“今天天气好,运气也不错,鱼儿咬钩咬得狠。”
杜慎言将红烧鲫鱼和菜肉饺子,各分两个盘子盛好,卞搏虎又让他从灶台下面,取出一屉蒸笼,全当食盒使用,各拿一碟鱼和饺子放进去,最后盛了一碗米饭,盖上盖子,杜慎言虽然不知道要干什么,心中疑惑不定,但卞搏虎让他不要问,他就没说话,老老实实的捧着蒸笼,跟在卞搏虎身后走。
二人来至后墙的一间库房前,此时天色已是擦黑,又起了阵风,墙外一排老樟树,被风吹得“梭梭”作响,飞絮漫天飘洒,落在地上铺了密密的一层,卞搏虎打开房门,看着黑洞洞的库房内,杜慎言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心中顿起寒意,他似乎明白过来,卞搏虎所说的邻居,是个什么东西,卞搏虎走进库房看了一看,便让杜慎言把手里的蒸笼交给他,也不叫他进去,只是自己一个人将蒸笼里的饭菜,取出来放在地上,恭恭敬敬的摆布好,然后站着叹了一口气,说道:“哎,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我能为你做的,就这么多了,你慢慢吃吧,一会儿我来收拾。”
他自言自语说着这些话,听语气就像和人唠家常,杜慎言站在门外,看着卞搏虎身边空空荡荡,更觉诡异万分,忍不住叫道:“卞师傅”卞搏虎转身出来,看着杜慎言一脸的惊悚,不由得笑道:“慎言啊,你不是在部队里头呆过几年吗?怎么胆子会这么小?走吧,走吧,咱们也回去吃饭了,你陪我喝两盅,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等到他们二人回到小厨房,窗外已经黑得看不清了,杜慎言扶着卞搏虎,在一张小方桌旁坐定了,又端来了饭菜,还斟了酒,卞搏虎笑道:“你还真是沉得住气,我让你不要问,你就不问了。”他呷了一口酒,又道:“慎言啊,有些事情,我不是不告诉你,不过既然你都住在这儿了,我也就说给你听听,我先问你,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杜慎言其实猜到了一些,卞搏虎又是饺子又是鱼,捯饬了这半天,无非是要敬神拜鬼,他们去的那间库房,自然不会有什么神仙的,想来必是有鬼了,他笑着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究竟有没有鬼,和我关系不大的。”
卞搏虎笑道:“那可未必,你敢说你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亏心事吗?”
杜慎言愣了愣,倒不敢肯定了,犹豫了一下,问道:“撒谎骗人算不算?”
卞搏虎呵呵笑了笑,又问:“你还记得吗,你第一天来的时候,就问我这里还有没有其他人租房子,当时我告诉你以前有过,你知道现在为什么他们不租了吗?”杜慎言还是摇了摇头,卞搏虎叹道:“他们是被吓跑的。”
原来就在二零零一年,那时候卞搏虎还在家赋闲,这座煤球厂因为经营不善,刚刚歇业没多久,村里的几个干部一商量,就决定将厂房腾出来,租给别人当仓库使用,虽说地方偏僻了一些,但因为房租便宜,广告一打出去,倒是来了几个客户,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三四间厂房,全都给租满了,村干部扳扳手指头,房租、管理费、力资费一股脑儿加进去,租房子可比办厂划算多了,又想着引江河的开通,北九里的地皮总要涨价的,这倒是一桩省事来钱的买卖,所以便绝了拆厂开地,再用到其它地方的念头。
可惜好景不长,零二年的九月十七日,也就是五年前的今天,发生了一件悬案,一个外地来的女工,就在当天晚上,就在他们刚去的那间库房里,缢死在房梁上,公安局来人勘察了现场,确定死者为自杀,但是自杀动机不明,死者的家属从外地赶来,哭闹了一场,村里只好自认倒霉,赔了一些钱就算结了案。
但是自打那儿以后,这座院子里,就不太平了起来,先是两间库房莫名其妙的失了火,接着,也不知哪儿来的野猫野狗,三天两头的,死在角落里,直至被人发现时,已是腐烂的臭不可闻,就算清理掉尸体,臭味还是散不干净,再接下来,大年三十晚上,外头下着皑皑大雪,又有人说亲眼看到,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敲击窗户,等出来一瞧,却是空空如也,地上几寸厚的积雪,连一个脚印都没有。
而最让人恐怖的是,零三年的九月十七日,女人上吊的那间库房,半夜突然亮起了灯,值班的工人害怕出安全事故,壮着胆子去察看,还没走到跟前,就听到库房里传来女人的哭泣声,嘤嘤啼啼,悲悲切切,吓得那个工人抱头鼠窜,第二天就发高烧住了院,出院以后连工资都不要了,死活不再往这里踏上一步。
就是诸如此类的传闻,越传越开,越传越邪乎,所有租仓库的客户,到期的没到期的,纷纷选择另投他处,眼见客户都跑了,村里的干部又动了拆掉这里的心思,可是说来也怪,每次拆迁队一来,不是铲车趴了窝,就是相关设备出了故障,还有两个人受了点轻伤,这样一来,煤球厂的怪事,就被传得更加有鼻子有眼,人们一哄而散,自此,煤球厂就成了如今这副鬼气森森的怪模样。
用又用不了,拆又拆不得,煤球厂这摊子烂污事,倒成了村长、村支书的一大块心病,无奈之下,只得请卞搏虎暂时代为照看,因为除了他以外,谁也不敢来,卞搏虎一边喝酒,一边笑道:“我反正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愣子,解放前那会儿,掏坟扒尸的事情,我干的多了,北九里的地面上,随便刨两下,都能挖出死人骨头来,也不知哪一朝哪一代,总之是死人还比活人多,后来打仗捡了一条命回来,更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让我害怕的,现在的人生活条件好了,反而变得精贵起来。”
杜慎言笑道:“那是,我们跟您老是比不了的,虽说我也当过几年兵,除了打靶拉练,毕竟没动过真格的,哎,卞师傅,那个上吊的女工叫什么名字啊?”
卞搏虎说道:“叫庄映梅,安徽广德县的,我是没见过,听他们说小姑娘长得很标致,人还特别老实,又能吃苦,可惜了啊!”
杜慎言想了想,又道:“这么年轻就寻短见,会不会是殉情啊?”
卞搏虎瞧了他一眼,笑道:“其他人也都这么猜的,那谁能知道呢,公安局做过尸检,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哦,对了,她在家结过婚的。”
杜慎言摇了摇头,有点搞不明白了,笑道:“那你来这儿以后,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卞搏虎搓了搓雪白拉渣的络腮胡子,笑道:“除了那股子怎么也走不掉的怪味,我是每天一觉到天亮,什么怪事都没见到过,不过,为求个心安,每年到了今天这个日子,我都会供一供她,既然做了邻居,就好生相处了。”
杜慎言点了点头,也不再问,两个人吃完了饭,卞搏虎去库房取回了供品,杜慎言收拾好了碗筷,又烧了水给卞搏虎烫脚,待到卞搏虎睡下,他才回到自己的房间,照例和儿子通了一会儿话,然后躺到床上闭了眼睛,却觉得无甚睡意,便探手从枕头底下,取出张茗给的那本《道德经》,凑在台灯下面翻看起来。
这本《道德经》他已经粗略看过了两三页,每次都是看得哈欠连天,什么道啊,名啊,什么之乎者也,他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每个字单独拆开,他几乎识得十之七八,但组合到一起,就两眼抓瞎了。
不过,在这间简单的陋室里,除了这本手抄书,也确实没什么可供消遣的,杜慎言便索性静下心来,不管看得懂看不懂,只求一字一句读下去,当读到“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这一句时,他倒是明白了大概意思,心中想道,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这不是傀儡吗?还要使民无知无欲,这难道就是圣人之治?老子岂不是混账透顶,可再联想到,殷南珊在开张那日的说辞,倒是有点这样的意味,她御下如此强势,莫非也读过这本《道德经》?
再往下细读,又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时,杜慎言不禁“哦”了一声,这句话更加浅显易懂,原来天地和圣人都是不仁的,万物和百姓在他们眼里,都是如狗一样的看待,想想殷南珊面对自己以及其余四名营业部的同事,那种高高在上的表情,和主人训练猎犬,确实并无两样,自己之所以背井离乡,到麋林讨生活,又与丧家之犬有什么区别,在高斌、高大志这些人看来,他杜慎言恐怕连狗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