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父亲明天即将离开自己的身边,虽然是个星期六,杜林却没了往日的欢快,一上午都闷闷不乐,连杜禀实要带他去公园的游乐场玩,他都是摇摇头,表示没有兴趣,而杜慎言和蒯秀英忙着打点行装,也没有理会到他情绪上的变化。
吃完了午饭,杜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抽屉里偷偷摸出一本日记本,这是四年级初,班主任岳爱珍让学生要养成写日记的好习惯,杜林让父亲给买的,结果买回来后,总共写了不到两个礼拜的日记,就被杜林扔到角落里,再也没有翻开过,今天不知为何,杜林忽觉愁上心头,说不清是舍不得父亲走,还是一夜之间成了大人,第一次对人生有了最直接的感悟,好像有言在心口难开,便想到了这本日记,他翻开新的一页,提笔写道:
二零零七年,九月八日,星期六,阴。
我的爸爸叫杜慎言,两个月前,他因为和别人打架,所以被派出所开除了,他丢了工作非常难过,有一天夜里,我听到他做梦都在哭,说梦话说得很大声,还叫到了妈妈的名字,我的妈妈叫林凡
杜林想了想,还是用橡皮将最后这句话擦了,然后继续写道:爸爸和妈妈早就离婚了,我的爸爸是个好人,就是胆子太小,不像个大男人,他总是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还说我现在太小,什么都不明白,其实他才不明白,就是因为他的胆小,妈妈才跟他离婚的,爷爷也总骂他没出息,每次回到宁海,爸爸见到爷爷就像老鼠见了猫,所以我不喜欢回到宁海去,看到爷爷骂他,我都替他难过。
幸好有我的小叔帮忙,爸爸找到了新工作,不过要到麋林去上班,爸爸明天就要走了,以后我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我不担心我自己,我只是担心我的爸爸,他一个人去麋林,要是再碰到坏人欺负他,连我的干爸爸都不在他身边了,他这么胆小该怎么办呢?
虽然我爸爸胆小,虽然他没出息,我还是爱他的,因为我知道他也是爱我的,为了我,他在外面吃了苦头,回来还要装作笑嘻嘻的,为了我,他舍不得买一件新的衣服,也要把钱省下来,给我买电脑和手机
刚写到这儿,外屋忽然传来一阵笑声,间杂着人语,似乎是来了外人,杜林急忙合上了日记,塞到抽屉里,走到房门口,打开一条缝隙往外瞧去,原来是小虞叔叔和小徐阿姨来了,父亲杜慎言正给他二人让座,笑道:“都收拾的差不多了,明天上午九点十分的班车,七个小时到麋林南站,有人去接我的,你们先坐,我来泡茶”
徐鹏看到了杜林,忙冲他招手,笑道:“杜林,又躲在房间里玩电脑?快过来,想没想小徐阿姨啊?”虞振伟也已落座,举起手里的一个盒子,笑道:“猜猜这是什么?”那盒子长宽足有半米见方,除了宣传海报的图案外,正面还印着大大英文字母——pystation3,杜林自是认识,立刻撒着丫子就奔了过去,大声笑道:“ps3游戏机,太好了,小虞叔叔,这是送给我的吗?”
虞振伟哈哈大笑:“不是送给你的,难道是送给你爸爸的?”
蒯秀英拿来了几个苹果,擦着水果刀,问道:“屁爱死三是什么东西啊,小虞啊,你又乱花钱了是不是?”
虞振伟笑道:“这是我们网吧采购电脑,别人赠送的游戏机,正宗日本货,国内现在还没有卖的,我又不玩这个,只好送给杜林了,不过杜林啊,小虞叔叔可跟你说好了,平时只准放假的时候玩一玩,上学期间由奶奶给你收好了,知不知道?”
杜林这会儿当然是怎么说怎么好,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已经集中到了这个方方正正的大盒子上,喜不自胜的拎在手里,翻过来覆过去,不知该怎么下手,徐鹏用手一拍他的屁股,笑道:“要不要小徐阿姨帮你?”杜林连连点头,徐鹏笑着拉住他的手,往杜慎言的房间走,又道:“你去把电视打开,我来帮你把它安装好。”
刚睡完午觉的杜禀实,这时也从另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呵呵笑道:“哎呀,亏得你们这么有心,慎言啊,你磨磨蹭蹭干什么呢,一点事都不懂,茶也不泡一杯?”蒯秀英手里削着苹果,皱眉说道:“他在厨房里倒着茶呢,你乱咋呼个什么呀?毛主席说过,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你这大老爷似的刚睡醒,就知道瞎支派。”
杜禀实在椅子上坐了,笑道:“好好好,我没调查研究,我不发言好了吧!”他掏出红杉树的香烟,递了一根给虞振伟:“我听慎言说,你现在开了一个网吧?自己做老板了?蛮好,蛮好,比慎言强多了。”
虞振伟笑道:“也谈不上好,才开了一个月,生意倒还说得过去,就是先期投入太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本。”
杜禀实摆摆手,说道:“生意嘛总是要慢慢做的,万事开头难,年轻人一定要有耐心,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当年我在造纸厂的时候,我就跟厂长说,不要三心二意,看着这个好,看着那个好,能够把自己的生意持之以恒的做下去,就是最好的。”
虞振伟点着头,连声称是,蒯秀英却是哂然笑道:“说起来都简单,做起来就干瞪眼了,做生意都要像你说的这样容易,也没人去上班了。”
杜禀实说道:“你今天吃爆竹了?我说一句你顶一句的?”
蒯秀英又是一笑:“你多厉害啊,在造纸厂干了三十几年的会计,次次听你吹牛,厂长都听你的话,别人不知道,我这耳朵都起老茧了。”说着,她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了虞振伟,扭头往厨房走:“我才没空跟你顶呢,晚上的晚饭还没弄呢。”
杜慎言用茶盘端了四杯茶,正从厨房里出来,忙道:“妈,晚上咱们出去吃吧,就在小区大门口的聚朋酒家,今天小虞小徐都在,一会儿慎行也要回来,人多了就别在家里忙了,到饭馆随便点几个菜就是了。”
蒯秀英一想也是,说道:“那好,我现在就去把桌子订了。”
虞振伟连忙说道:“杜哥,不用麻烦了,我和徐鹏坐一会儿就走。”徐鹏也在房间里头高声说道:“杜哥,真的不用,你明天就要动身,杂七杂八的事情多,我们不在这儿打扰你们了。”杜慎行却笑道:“我能有什么事情,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你们两个就别废话了,今天都听我的。”
虞振伟和徐鹏还要推脱,就听门外有人笑道:“什么意思啊,我们这一来你们就要走,太不给面子了吧!”众人循声望去,却是黄永泰和刘沁夫妇二人走了进来,黄永泰和刘沁要来为自己送行,这是杜慎言早已算计好了的,上次黄永泰在望海楼请客,虞振伟借故不去,徐鹏虽然到了场,言语之中却多怨尤,显然对黄永泰产生了不满,想来这种不满大概也是因己而起,所以杜慎言一直要寻个时机,在他们之间解开这些心结,今天恰好就是一个机会,他立时笑道:“永泰,嫂子,我让小虞和小徐留下来吃饭,他们俩个就是不肯,你们来得正是时候,赶紧帮着我劝劝。”
听到他们几人说话的声音,杜林和徐鹏一前一后从房间里出来了,杜林一把扑到刘沁的怀里,大声叫道:“干妈,干爸爸!”“哎——”黄永泰也高声应了,刘沁笑呵呵的摸着杜林的头发,笑道:“你在房间里干什么呢?”杜林兴奋的说道:“干妈,小虞叔叔送了我一个游戏机,小徐阿姨正帮我安装呢。”
其实虞振伟和徐鹏这时候都挺为难的,黄永泰和刘沁没有来,自己是走是留都还好说,他们夫妇既然登了门,若再要执意推脱,等于存心削了黄永泰的脸面,他们二人虽然对黄永泰此前的作为有所不满,但还不至于水火不容,毕竟同事一场情义尚在,而且徐鹏还在派出所工作,黄永泰依旧是她的顶头上司,于情于理都不能这样做,虞振伟笑道:“哟,黄哥和嫂子也来了,今天可真是热闹了。”
杜慎言张罗着,让黄永泰和刘沁在沙发上坐了,又在他们面前放了两杯茶,徐鹏看了虞振伟一眼,笑了笑没说话,又拉着杜林回了房间里,黄永泰掏了香烟,笑道:“你们一个都不许走,晚上咱们就叨他杜慎言的一顿饭,小虞啊,你太不够意思啊,上次在望海楼,就是因为你没去,徐鹏陪我喝了半杯,慎言也喝了半杯,我一个人喝掉了半斤多,才把一瓶茅台干掉了,害得我第二天差点迟到,今天你必须得把酒补上,是不是啊,伯父!”
在杜慎言的这些朋友中,杜禀实最喜欢的就是黄永泰,他连连笑道:“这是应该的,酒债理当酒来还。”虞振伟苦笑着点头:“好吧,好吧,既然领导都说了话,我们哪儿敢不听呢,晚上就好好的喝一顿。”杜慎言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妈,走吧,我陪你一起下楼,顺便再买几瓶酒,家里”黄永泰连忙叫道:“慎言,酒就不用买了,我带了四瓶路州大曲,放在刘沁的车里,应该是够了,回头吃饭的时候直接拿过去。”
杜慎行答应了一声,转身和母亲出了门,杜禀实望着他们母子的背影,忽然没来由的叹了一口气,黄永泰笑道:“伯父,怎么突然叹起气来了,是不是慎言明天要走,你心里放心不下啊?”杜禀实吸了口烟,摇头说道:“倒不是放心不下,永泰啊,你和慎言最处得来,我也一直想和你聊一聊,正好慎言这会儿不在,我就索性说两句,慎言是我的儿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了,打小就憨的很,学习上也不用功,到现在快奔四十的人了,还是稀里糊涂的,一点长进都没有。”
黄永泰笑道:“伯父,您也别这么说,慎言虽然是老实了点,但是做人踏实稳健,也有责任心,他在派出所的时候,什么事交到他手里,不知道省我多少心呢。”
杜禀实说道:“你不用替他说好话,他要是踏实稳健,早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要啥啥没有,干啥啥不行,别的我也不说什么了,就说他和林凡的事,你们都是知道的,明明两个人都离婚这么久了,怎么这次还”说着,他忽然意识到虞振伟坐在一旁,下面的话难以出口,只好又叹了一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神色溢于言表。
虞振伟接口说道:“伯父,这次杜哥离职,主要还是我的错”
黄永泰怕他多话,再引出什么不愉快来,连忙打断他道:“小虞啊,事情既然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伯父,您也听我说两句,不管怎么样,慎言现在已经找到工作了,我们大家就应该多鼓励鼓励他,不要再给他增加压力了,他一个人到外地,确实挺不容易,再翻这些陈年老黄历,不但于事无补,还要带来家庭矛盾,所谓家和万事兴,您老就看开一点,多想想以后,说不定慎言到了麋林,当真能闯出点名堂来呢!”
“哎哟喂,算了吧!”杜禀实不屑一顾的笑道:“他能闯出名堂来,公鸡都要下蛋了,就凭他那点出息,在外面少给我惹事,把自己和孩子养活了去,就算老天爷开恩了。”
众人皆默然不语,刘沁暗暗思量,早就听说杜慎言和父亲杜禀实的感情淡薄,原本以为只是父子之间的家常矛盾,今天看来岂止是矛盾,从杜禀实冷嘲热讽中,足见他对杜慎言已经到了轻蔑无视的地步,相比之吵吵闹闹,这才是最让人难以接受的,又想到杜慎言和林凡的种种过往,刘沁似乎有些醒悟过来,他们夫妻俩走到最后那一步,恐怕也有这位夸夸其谈的老爷子一份功劳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