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慎言确实在家等候处理,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他都恍然如梦,在医院包扎完伤口,他就呆在家里哪儿也没去,两天下来,心情是百转千回,紧张、忐忑、痛苦和纠结,直到渐渐地坦然,与其说是坦然,不如说是麻木,麻木到捂起被子蒙头大睡,索性什么也不管了,只待最后的审判来临。
黄永泰、刘沁、徐鹏和虞振伟都给他打来过电话,连杜林也知晓了事情的原委,出人意料的是,杜林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力挺父亲做得对,说大丈夫立身在世,自当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是他从电视剧《寻秦记》里学来的话,使得杜慎言烦恼之余,也不禁为之一笑,当然杜林不会知道,父亲杜慎言、母亲林凡以及高斌之间的种种纠葛,更不会明白,这件事情的发生,对他们父子的未来意味着什么。
一周之后,路州市公安局对外公布了此次事件的处理决定,免去杜慎言和虞振伟二人的公职,撤销杜慎言的党籍,给予徐鹏记过处分一次,因当事人高斌主动撤诉,所以暂不追究杜慎言和虞振伟的相关刑事责任。
处理决定出台之后,杜慎言还是从黄永泰那里得到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苦笑,他甚至做好了与高斌打官司的心理准备,也想到了在公堂之上直面林凡的可能,但事情发展的轨迹,似乎是戏剧性的,高斌居然撤了诉,难道他是良心发现还是另有目的?杜慎言不得而知也无力左右,只好听之任之,眼下他唯一所要考虑的,就是离了上兴派出所,今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这日午后,杜慎言在医院换药回来,刚躺在屋里睡了个囫囵觉,就听到有人敲门,出来一看,原来是徐鹏和虞振伟两个人,杜慎言将他们请进屋内,倒茶,让座,见虞振伟手里拎着水果花篮和几盒补品,便埋怨道:“我又不是住了院,就这点小伤,犯不着买这些东西,难道你是做老板发财了?”
虞振伟把东西放下,喝了一口凉茶,坐着笑道:“杜哥,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是要做老板了,但是还没发财,你还记得我哥们那个网吧吗?我给参了一股,你有没有兴趣,要是有兴趣,我们就一起干,好过在个鸟派出所里受气。”杜慎言想起那日他说办证的事,也笑了起来,摇头说道:“你们年轻人的玩意,我是一窍不通,想干也干不来。”
杜林从房间里探出头看了一眼,朝徐鹏和虞振伟笑了笑,知道他们要谈事,便又缩了回去继续玩电脑游戏,杜慎言的肩上还隐隐作痛,取了一个凉枕靠在沙发上,侧过身子与二人说话,虞振伟捧着茶杯,懊恼的叹道:“杜哥,对不起,这次是我把你害了。”
杜慎言早已想得开了,将心比心,虞振伟虽是冲动,但在当时那种情形下,还能保持冷静的,不是圣人就是白痴,于是笑道:“算了,算了,再提这些做什么呢,你也是逼不得已,换作我也未必便能忍的住。”
徐鹏恨恨地说道:“杜哥,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你是正当防卫,也要被处理,难道当警察就不是人,就应该挨打不还手?”
杜慎言叹道:“还能凭什么,就凭人家老子是局长,这还不够吗?不过还算不错,高斌到底撤了诉,没有把事情做绝。”
虞振伟冷笑一声:“杜哥,你傻了吧,要不是我表哥出面活动,他肯就此罢手?”
杜慎言其实隐约有些猜到,虞振伟惹了大麻烦,陈海波不会坐视不理,只是从虞振伟口中亲自得到证实,他还是微微一惊,心道,陈队长果然神通广大,高斌吃了大亏,高大志怎肯善罢甘休,能把他的头摁下来,没有相当的道行,恐怕是不行的,如此说来,自己算是托了虞振伟的福,想着杜慎言说道:“小虞啊,那请你替我谢谢陈队长,如果有机会,我想请陈队长吃个饭,你看怎么样?”
虞振伟连连摆手,说道:“杜哥,你千万别说这话,我表哥都快把我骂死了,说我害人害己,把你连累的不轻,要请也是我请客,哪儿能让你破费呢。”
杜慎言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笑道:“昨天永泰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这几天有空,大家再到望海楼聚一聚,他把老刘的茅台带过来。”他指指自己的肩膀:“我现在是不能喝酒了,你可以多喝点扫扫晦气!”
虞振伟“哼”了一声,说道:“杜哥,聚会我就不去了,网吧刚开张,人手不够,我得多看着点!”杜慎言劝道:“人手再不够,哪儿在乎这点时间的,去吧,去吧,大家一起聊聊!”虞振伟默不吱声,良久又道:“杜哥,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不过既然说到这儿,我还是要提醒你,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不是针对谁,就是想告诉你,凡事多个心眼没坏处。”他不说针对谁也是针对谁了,杜慎言听得不明就里,还没想好说什么,虞振伟已是起身,笑道:“杜哥,你好好休息,我们就先走了。”
杜慎言送他二人下楼,向来口若悬河的徐鹏,今天倒是变了个样,寡言少语起来,自始至终都没怎么开口,临别之时,她忽然长叹一声,对杜慎言说道:“杜哥,其实你和虞振伟都不在了,我一个人也觉得没意思。”
杜慎言明白她的意思,徐鹏和他们二人素来要好,平时在所里,有什么事情都是三个人彼此合作,现在他和虞振伟都离了派出所,留下徐鹏一人,不免形单影孤,心里有些落寞,也在情理之中,但杜慎言不愿再深谈下去,便笑道:“什么我们不在了,我和小虞不是好好的吗,你是在咒我们两个呀!”
徐鹏想笑却没笑出来,嘴角歪了歪:“杜哥,你是太聪明呢,还是太愚蠢呢,以前我总笑你心宽体胖,可是仔细想想,不心宽又能怎样,说句老实话,这次我是真打算辞职不干的,我已经受不了了,咱们拼了老命做事,没早没晚,结果就换来这种下场,太让人寒心了,偏偏我妈死活不肯,说我要是辞职她就去上吊。”
虞振伟笑道:“你真信你妈的话呀,你辞职一个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上吊。”
杜慎言瞪了虞振伟一眼,安慰徐鹏说道:“你还说我傻呢,你才是傻呢,我和小虞是没办法,你又是何苦来哉,辞职简单,再找个好工作可不容易,你不是说过吗,现在的物价天天涨,这份工作虽然辛苦点,至少不用吃了上顿愁下顿,我要不是摊上这事,打死我都不辞职,好了,好了,别没事自己瞎琢磨了。”
徐鹏不再说话,杜慎言拍拍虞振伟的肩膀,目送他们二人离去。
送走了徐鹏和虞振伟,杜慎言回来后便坐在家中发呆,一会儿想到高斌和林凡,一会儿又想陈海波是怎么说服高大志的,再一会儿又想到今后自己和杜林的生计,耳边不时传来杜林玩游戏的声音,忽然就听到又有人敲门,他以为是虞振伟和徐鹏落下了东西,打开门却不由的吓了一跳,张茗笑嘻嘻的站在他的面前,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绿色的雪纺纱裙,腰间系着宽宽的束带,依旧是一袭马尾扎在脑后,还涂了口红,比那日见时少了几分孩子气,更增些许妩媚和靓丽。
杜慎言张口便问:“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认识我家的?是郑阿姨告诉你的?”
不待杜慎言邀请,张茗抬脚就往屋里走,四下里打量,不住的点头说道:“嗯,还行,比狗窝强不少!”缺了女人的家庭,总是要脏乱一些,不过自打离婚以后,杜慎言被迫学着操持家务,倒也熟能生巧、似模似样,家中虽不说窗明几净,至少还算齐整,他知道张茗说话一贯的刻薄,便笑了笑,指着沙发说道:“请请请,你先坐,我去给你倒茶!”
杜林听见有人说话,从自己房间里走了出来,警惕的看着张茗,张茗坐在沙发上,也看着他,然后冲他招了招手,笑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杜林说道:“我叫杜林,你是谁呀,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杜慎言替张茗倒了茶,对杜林说道:“阿姨是爸爸的朋友,以前没有来过,所以你不认识的,快叫阿姨!”
杜林没说话,张茗猜出他的心思,端着茶杯没有喝,随手放在桌上,笑道:“我真是你爸爸的朋友,但不是女朋友,你不要瞎想,是不是担心我把你爸爸抢走呀,实话告诉你吧,我对你爸爸一点兴趣都没有,白送给我都不要,这下你放心了吧。”
杜林见她说得有趣,咯咯的笑了起来,叫了一声“阿姨好”,又道:“我没担心,我爸这种样子,白送给谁都不要,还得管他的饭,他的饭量又大,一顿要吃两碗,谁领回家都是亏本生意,真真的划不来。”张茗笑得前仰后合,趴在沙发上好一阵子起不来,杜慎言被他们两个揶揄的说不出话,只好捏着鼻子,跟在后面憨笑。
杜林走过来,眨了眨眼睛,说道:“阿姨,你长得真漂亮!”
张茗笑道:“小小年纪,嘴就这么甜,长大以后还不知道要骗死多少女孩子,可比你爸爸坏多了!”她从身上摸出一块巧克力,递给了杜林:“不过阿姨听了高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块糖给你的。”
杜林接过巧克力,看了看放进口袋里,一本正经的说道:“阿姨,我从不骗人的,你是很漂亮,就是比起我妈还差一点!”说完,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张茗万万没想到,自己被个小鬼头给绕进去了,一时怔在那里。
杜慎言在她对面坐了,连忙说道:“小孩子说话当不得真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张茗摆了摆手,笑道:“你这个儿子啊,不是个等闲货色,话里带刺,绵里藏针,绕着弯儿的告诉我,不要打你的主意,再过几年你恐怕就降不住他了。”
杜慎言笑道:“他还是个孩子,你刚才说话太直接了。”
张茗却不这么看,说道:“直接一点好,免得产生误会,你不要总是把他当作孩子看,你自己想一想,有几桩事情能瞒得过他的。”
杜林一天一天的长大,杜慎言短时间内不觉的,过几年回头一看,儿子已是今非昔比,他和林凡离婚的时候,杜林才七岁,懵懵懂懂,只知道妈妈不在这个家了,去了别的地方,起初还经常问杜慎言,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后来便不再问了,杜慎言也尽量不在儿子跟前触及这个话题,可是客观存在的就是存在的,回避也回避不掉,到了今年,林凡来看过儿子两三次,一次比一次间隔时间长,倒不是林凡不愿来,而是她每次来,杜林总显不出亲热劲儿,杜慎言看在眼里,心里头五味杂陈,见他不说话,张茗喝了一口茶:“听说你惹了点麻烦,我过来看看的。”
杜慎言苦笑:“想不到我倒了霉,连你都惊动了。”
张茗笑道:“你这些个破事,全路州还有谁不知道,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你命中该有这一劫,上次我就想告诉你的,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总会来,迟早的事。”
杜慎言莞尔一笑,说道:“这么说你是个神仙啊,能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知道了还不肯告诉我。”
张茗说道:“我不是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你这倒霉样子放在脸上呢,畏畏缩缩,愁眉不展,一点自信都没有,不倒霉才是怪事!”
杜慎言笑道:“你说的轻巧,有头发谁想做秃子,问题不是没有自信,问题是没有能力自信,就我现在的处境,上有老下有小,老婆也跑了,工作也丢了,身无余财,家无余粮,满大街找找看,还有几个比我磕碜的,哎——”他长叹一声:“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别说二百年,我连二十年都是奢望,有个三五年太平日子,就感恩戴德了。”
见他兀自牢骚不断,张茗微微一笑:“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亦有子牙七十成就大周,你怎么知道二十年是奢望,无非机缘不合,等你什么时候霉运尽了,自然就可以转运,我说的自信,是指你的精神状态,再苦再难,日子不是还得过下去,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倒不如多笑一笑,总比哭来得好。”
杜慎言想想倒也是,问道:“你说我还没有倒霉到头?这是什么意思?我现在还不够惨兮兮吗?”说着,他忽然想起上次两个人约会,自己在雨里推了一个小时的电瓶车,怕张茗再口无遮拦,说出晦气话来,忙道:“算了,算了,我也不问了,你这张嘴太损,好的不灵坏的灵,我有点吃不消。”
张茗知道他是指那晚的事,笑道:“睡不好怪床坏,自己倒霉赖在我的头上,你这人真够不讲理的。”
说来也怪,尽管张茗刁钻古怪,性格乖僻,行事不循常理,说出来的话,往往让人哭笑不得,但前后两次相处下来,杜慎言却是越来越轻松,连“老婆跑了”这种极丢脸的言语,也在不经意间从他自己口中吐露出来,好像所有的烦恼,都能暂时抛到脑后,连身体也是十分的舒泰。
张茗的口才极好,二人聊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滔滔不绝,杜慎言则坐而倾听,竟不觉得枯燥,直至日头西斜,忽听杜林在里屋叫道:“老爸,我肚子饿了,晚上吃什么呀?”杜慎言这才惊觉,时候已经不早了,他请张茗留下来吃饭,张茗婉言谢绝,起身笑道:“我每天只吃早上和中午两顿饭,晚饭从来不吃的。”说着,即要告辞。
杜慎言送张茗出门,返身回来,想到家里已经没有吃的了,又问杜林:“你想吃什么?我这会儿给你出门买去。”
杜林盯着电脑,头也不回的说道:“我想吃老街的酱肘子,再来两个咸鸭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