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黄永泰刚到派出所,便得知了这个消息,脑子“嗡”的一声就炸了开来,炸得他是七荤八素、眼冒金星,随即又接到朱汉成的电话,不及细想,立刻驱车前往市局,来到朱汉成的办公室。
朱汉成坐在椅子上,将一叠今天的早报扔在黄永泰面前,手指头在上面戳着:“这就是你报给我的优秀人民警察典型,不瞒你说,材料我都整理好了,就准备在下次会议上通过,真是够典型的,典型到前所未见,典型到我都不敢相信,治安整治活动期间,两名公安干警,当街殴打无辜市民,简直是骇人听闻。”
尽管是七月里的天,黄永泰依然感到一阵阵的寒意,从脚底板透了上来,他很清楚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不要说眼下正是大张旗鼓开展治安整治活动,就算是在平时,警民冲突也是了不得的大事,往小了说,这是违反组织纪律,知法犯法,社会影响恶劣,往大了说,这是公然给全市公安系统脸上抹黑,给市委领导班子出难题,给明年开春的园博会,造成不可估量的负面效应。
更为头疼的是,前不久他刚打完报告,替杜慎言争取荣誉,幸亏朱汉成慢了一步,假设提前在会议上通过了,朱汉成的这张老脸,就会被他打得“啪啪”直响,黄永泰越想越觉得后怕,心里如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朱汉成继续说道:“你作为他们的直接领导,本身就有重大责任,永泰啊,你调到分局经侦科的事情,恐怕要等一等了。”
黄永泰说道:“朱局,我听所里的同事说,实际情况可能有点出入”
朱汉成一摆手拦住了他:“好了,好了,如果你还想为他们讲情,就不用白费力气了,事实很清楚,人证物证俱在,没有什么好狡辩的,我现在不跟你多说,你先回去好好反思,想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小黄,我提醒你一句,在这个关键点上,你的头脑一定要清醒,如果不能摆正位置,那是要犯大错误的。”
朱汉成的最后那句话,在黄永泰的脑子里,整整盘旋了一天,晚上回到家,刘沁替他拿来了拖鞋,刘明山和郑红娟正坐着吃饭,见他脸色难看,知道他是为了杜慎言和虞振伟的事情发愁,刘明山问道:“你今天去找朱汉成了?他怎么说的?”
黄永泰坐下来扒了两口饭,却没什么胃口,叹道:“朱局让我好好反思,说我不摆正位置要犯大错误!”
刘明山吃饱了,把饭碗一推,点头说道:“汉成的意思我明白,你是直接领导,慎言他们捅这么大的娄子,对你的影响肯定不会小,所以让你明哲保身,能不说话尽量不要说话,在他的层面上,会帮你洗脱干净,眼下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刘沁听着不太对劲,问道:“爸,你的意思是,慎言这件事,我们就撒手不管了?”
刘明山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叹道:“不是不管,是管不了,除非我豁出老脸,找高大志谈一谈,如果高大志肯松口,高斌倒是翻不了天。”
郑红娟却是不同意,摇着头说道:“不行,不行,老刘,我觉得不好,高大志那个人出了名的小肚鸡肠,难缠的紧,你主动找他谈,谈的拢还成,要是谈不拢,我们这热脸贴他的冷屁股,以后再见面,大家都下不来台。”
郑红娟说的也是实情,刘明山在市委办公室工作的时候,高大志还是普通科员,从这层关系上说,刘明山算是高大志的半个领导,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刘明山,早已退居二线了,高大志却是身居要职,如日中天,官场上向来都是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凉,想要高大志还认他这半个领导,又是谈何容易。
黄永泰放下筷子想了想,说道:“爸,我看要不就算了吧,事已至此,局里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全当给他们两个一次教训!”
刘沁在旁急道:“你们怎么能这样,永泰,慎言可是你的好兄弟,你要是不帮他,就没人能帮他了,论起道理来,也是高斌先动的手,小虞暂且不论,慎言是完全出于自卫,高斌扔砖头砸他,辛亏没砸中,要是砸中了,他连命都没了,你去看看慎言肩上的伤,一整块皮都被高斌咬掉了,那个家伙简直就是疯子,反正我觉得,既然错不在慎言,我们就应该为他说句公道话。”
黄永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现在是人家嘴大我们嘴小,你出去打听打听,外面都是怎么说的,又是官官相护,又是警匪一家,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高斌这会儿就躺在医院里,全身十几处伤口,酒吧的经理和服务生都可以作证,就是杜慎言和虞振伟两个人,把他打成这个样子的,我们在现场的,就只有徐鹏一个人,她自身都难保了,想作证都不可能。”
刘沁仍然坚持己见,说道:“那又怎么样,徐鹏不能作证,现场还有那么多人呢,难道就找不到一个能作证的,我们可以登报,可以查访,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好人永远是多数,总会有人站出来的,难道朗朗乾坤,就任凭高斌信口雌黄,把黑的说成白的?”
黄永泰用手叩着桌子:“你这是妇人之见,你可别忘了,高大志是广电局的局长,全市所有的媒体都得听他的,他要搞舆论攻势,那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局里最怕的就是舆情,警民之间发生冲突,又是在整治活动期间,民永远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你哪怕是有一万条理由,只要打了人就是你的不对。”
刘沁冷笑道:“那按你的意思,这个世界上就不分错与对了,谁的声音够大,谁的喉咙够粗,谁就有理了?”
黄永泰今天一天的心情,都是乱糟糟的,早就不耐烦了,见妻子还是不依不饶,声音不知不觉大了起来:“刘沁,你闹够了没有?你这简直是胡搅蛮缠,是不是非要把事情闹大,你才能满意?”
刘沁一愣,没想到丈夫会突然变脸,不由的也是火气上冲,一口顶了回去:“事情已经很大了,你说来说去,找了这么多条理由,无非就是不肯出面,当一个缩头乌龟,怕自己被连累了,保不住你的所长位置。”
“你放”黄永泰气得发抖,想要发作,又碍于有刘明山和郑红娟在场,只好硬生生将最后一个“屁”字给咽了回去。
郑红娟一拍桌子,喝道:“刘沁,你怎么说话呢,你不要太放肆了,永泰说的哪句话不在理?他不做所长对你有什么好处?”
“都不要吵了!”刘明山的眉头拧在了一块儿,从感情上讲,他当然想要拉一把杜慎言,但是理智又告诉他,不可意气用事,这件事情如果处理不好,为了杜慎言,导致黄永泰仕途受阻,这笔帐怎么算都是划不来的,他也知道女儿的性格,素来外圆内方,看似柔顺其实刚烈的很,再争执下去,徒然伤了一家人的和气,于是挥了挥手:“就到这儿吧,去去去,都别坐着了,刘沁帮你妈洗碗去!”
黄永泰有个习惯,吃完了晚饭总要出门溜达溜达,顺便抽几根烟,今天与妻子置了气,更是早早的下了楼,小区里几个老头在下象棋,黄永泰站着旁边也看不出个名堂,心中兀自积郁难消,索性顺着小路径直往小区门外走去,门口的保安照常和他打了招呼,黄永泰掏出中华散了一圈,然后出了大门,站在路口望着街上车来车往,他忽然涌起一股冲动,伸手拦了一辆出租,上了车他对司机说道:“去望海楼!”
望海楼的门前一如往常的繁忙,黄永泰站在街口,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来回的踱着步,不一会儿,司晓曼挎着坤包匆匆走了过来,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短袖紧身t恤,前面印着莱昂纳多的头像,下身是一条牛仔小短裤,蹬着一双高跟凉皮鞋,与往日一身职业装的形象大为不同,笑道:“黄哥,今天怎么了?突然叫我出来!”
黄永泰素来为人谨慎细致,遇事走一步看三步,今天却像是着了魔,心里头纷乱如麻,剪不断,理还乱,有着满腹的心事,想要找人一吐为快,不知为何,他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司晓曼,可当他赶到望海楼外,拨过司晓曼的电话后,当即便有些后悔了。
黄永泰看着司晓曼,愣了一会儿,抓了下头,笑道:“没没什么,我就是有点烦,想找个人喝点酒,说说话,我我没别的意思,你要是不方便”
司晓曼宛然一笑:“没什么不方便,我已经请了假了,想喝酒还不容易,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黄永泰浑浑噩噩跟在司晓曼身后,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出租车,也记不得在车上和司晓曼说了些什么,直到出租车一路驶出市区,望着车窗外漆黑一片,他才恍然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司晓曼用手一指前面,笑道:“凤凰镇啊,诺,就快到了。”
凤凰镇地处路州东南,临江而筑,与老埠口、青桥镇毗邻,这里最早只是一个小渔村,由于景色秀丽,风光无限,便引来了大批的文人骚客,至此吟诗作画、赏酒论经,因而名声远播,到了明清两代,凤凰镇已经初具规模,从老埠口下来的客商、走贩、三教九流人等,都喜在此落脚,镇上的客栈、酒楼、妓院以及赌馆,常常是通宵达旦、夜夜笙歌,清末以后,中国陷入动荡的几百年,凤凰镇虽盛况不再,历经岁月沧桑,但并未遭到重大破坏,大部分的建筑和古迹,都得到了完整的保留,也算是一件庆事。
不一会儿,出租车在镇外的停车场停好,二人下了车,并肩往镇子里走去,凤凰镇的主街道并不宽,只七八米有余,两纵两列,由青石铺成,将整个镇子按九宫格式划分开来,此时天色已呈墨黑,凤凰镇的街面上却愈发的热闹起来,行人你推我搡,摩肩接踵,颇具古风的各式店铺鳞次栉比,琳琅满目的商品和摆饰,看得人眼花缭乱。
其实对于凤凰镇,黄永泰并不陌生,公务也好私交也罢,前前后后算起来,他来此不下十余回了,但每次都是一群人呼呼喝喝、走马观花,虽然镇上的大小酒店,他几乎都吃了一个遍,却没能留下什么印象,不过像今天这样,他独自一个人与一个不是妻子的女子,在此连袂同行,感觉又是不同,既有几分担心,还有几分惶恐,或许更存了几分期待。
作为土生土长的凤凰镇人,司晓曼轻车熟路,带着黄永泰走街串巷,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笑声连连,她讲了一些自己小时候的经历,怎么上墙摸瓦,怎么下河捉鱼,还有正月十五闹花灯,她和小伙伴又是怎么做的弹弓,偷偷将沿街几盏玻璃宫灯打得粉碎,黄永泰似乎被她的情绪所感染,脚下的步履,渐渐变得轻松起来。
穿过几条三人宽的窄巷,又过了一条街,二人来至一家茶馆门前,茶馆门脸不大,上下两层楼,门上挂了一块金字招牌,上书“路人茶馆”四个大字,司晓曼抬脚走了进去,对着柜台里头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叫道:“晓飞,楼上二零五的房间还空着吗?”
小伙子正在电脑上看着电视剧,忽然听见有人叫唤,赶紧抬头望去,顿时笑道:“姐,你今天怎么回来了?”黄永泰跟着进来,左右看了看,只见大厅里放着四五张八仙桌,东边沿着墙,有两间雅座,共十几位客人,三三两两凑一桌,都差不多坐满了,北墙下面摆着一张香案,案上供的是一尊财神菩萨,其背后便是一个木头楼梯,直通向二楼。
司晓曼指着小伙子,给黄永泰介绍道:“黄哥,这是我弟弟,司晓飞!”黄永泰朝他微一颔首笑了笑,司晓飞也盯着他看,司晓曼拍了两下柜台:“你发什么呆,我问你话呢,楼上二零五有没有客人?”
“没有,没有!”司晓飞一边看着黄永泰,一边拿着钥匙递给司晓曼,也笑了笑,轻声问道:“姐,这是你的领导?还是你的朋友啊?”“有你什么事?”司晓曼嗔怪道,拿了钥匙就让黄永泰在前头走,司晓飞又问:“姐,你们是喝茶,还是咖啡,要不要果盘?”
司晓曼想了想,说道:“你到对面超市,给我买两瓶路州大曲,要最好的,另外再到樊老头那儿切点卤菜,两个人的份儿!”
司晓飞吃惊地看着她,司晓曼揪了一下他的耳朵:“快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