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柳承炎甚至没有看清那宫嫔的样貌,只是松懈时冷不丁看见一双形态怪异的细长白脚,瞬间毛骨悚然。
那甚至不像是人的脚,过细过狭,像是皮骨都被装在匣子里,如畸状瓜果般长成不该有的样子。
他匆匆起身,泡澡的兴致散了个干净,吩咐宫婢太监过来伺候更衣。
陈毫头一次见到万岁爷轰人出去,眼瞧着齐嫔进去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纳闷这是说了什么话搞成这样。
柳承炎转身任由他披上寝衣,皱眉询问“宫中妃嫔,有几个像她那样裹脚的”
这旧俗是自宋时传下来的没错,效仿飞燕合德的娉婷之态,但他从前听说也只是从书里只言片语里。
再者,大昭朝前几任皇后都是出了名的大脚天足,民间还有旺夫的戏说。
陡然近距离看见一双鸟爪般的怪足,和撞鬼也没什么两样
陈毫这才明白过来,忙不迭赔笑道“这也是京中风气,不光女子如此,还有不少士大夫”
皇帝杀气都起来了“男的也裹”
“京中怪象荒诞多年,男子粉妆红衣,妓鞋行酒早就蔚然成风了,”陈毫用眼神示意徒弟小木头去热壶酒给陛下压惊,两三句把气氛调和地诙谐起来“但若是消息放出去,说陛下不喜这些,过几年也就消停了。”
士大夫怎么说来着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楚王要是不好这口,那不就都吃成杨贵妃了。
柳承炎到底是年纪轻,看见一双脚都吓得差点炸毛,此刻也察觉是自己失态,低喝一声。
“胡闹”
他没有降罪齐嫔,只是吩咐下去,阖宫上下不得裹足,有的也立刻解开,早日放成常态。
但这么一来,齐嫔到嘴边的恩宠肯定没了。
人家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出啊。
裹脚这事,还得是出身优渥大户人家的特权。
小门小户的闺女要跟着爹娘劳作奔走,哪里有命裹出一副弱风扶柳的姿态。
本是暮时赐浴,闹完这一出之后已是月明星稀。
再回乾清宫也不是,去打扰皇后安睡也不是。
柳承炎叹口气,吩咐摆驾储秀宫。
陈毫引路在前,一边跟着轿辇走,一边忍不住想这金嫔是真运气好,祖坟搞不好就卧在哪个凤凰池旁边。
前头皇上要去太液池是她捡漏,今儿晚上齐嫔被轰走也是她得了便宜。
能吃能睡还这么受宠,一般妃嫔未必学得来这个。
架辇未到,柳承炎便瞧见有小太监在门口左顾右盼的望风。
他一抬手,陈毫便一个箭步冲过去把小太监捉住双肩。
“大晚上干什么呢”
小双子哪里想到大晚上会碰见陈公公,苦着脸道“主子主子叫我放风来着。”
此刻皇帝已经下了轿辇,轻描淡写道“她在玩什么”
“也也不是玩,”小双子下意识往高处望了一眼,伏身拜倒“求陛下去劝劝吧,奴也是费尽口舌了。”
柳承炎听得新鲜,迈步进了宫门。
他甚至不用找,没走几步便已听见上方传来笑语。
“再拿一串葡萄来。”
“主子您快下来吧,这万一摔着碰着”
金盈欢正坐在二楼栏杆上晃着脚,一低头冷不丁跟柳承炎看了个对眼,后背一僵被当场抓包。
皇帝在下头笑眯眯地打招呼“高处好玩儿吗”
小宫女吓得脸都白了,顾不上冒犯把娘娘给架着肩膀拉回地上。
她这一动作裙子翻得跟石榴花似得,所有太监宫婢都立刻别开头生怕落了罪。
“行了,在上头呆着,”柳承炎又道“我过来。”
“哎,好”
小宫女跪得大气都不敢出,陈毫跟着皇帝一路上了二楼,感觉周围气氛是说不出的怪。
这主子回回不肯呆在地上,要么跑湖里睡觉要么坐栏杆上吹风,估计真是皇上惯的
金盈欢没想到皇上这么晚会突然过来,等人上楼的时候快速捋了两下被风吹乱的裙子,试图表现得稍微好一点。
柳承炎走到她面前把人扶起来,说话是轻描淡写,眼尾扬着笑。
“夜风这么吹着,估计舒服极了。”
金盈欢碰见他就怂,支吾两声道“嫔妾错了。”
少年没应声,伸手拍了下栏杆。
他被封皇上那天还在爬树,和她确实很像。
“你知道宫里哪儿最高么”
金盈欢小声道“外楼上”
柳承炎摇一摇头,笑道“在太和殿。”
“走,我们去那儿。”
他牵过她,示意陈毫去叫人搬梯子来。
陈毫像是被雷击一般呆在原地“陛陛陛下”
“怎么”少年凤眼一扫,含笑道“有些人若是懂得闭嘴。朕会少赏银子不成”
储秀宫上下眼睁睁见着皇上把金嫔接走了,宫门一关,大眼瞪小眼自己捂嘴巴。
不敢说,说了搞不好要掉脑袋。
金盈欢坐在柳承炎旁边,说怂吧确实窝成很小一只不敢占地儿,眼睛却悄悄地顺着宫墙往远处眺。
她第一次夜里出宫,看什么都新鲜。
夜深人静,便是幽绿流萤也藏进浅雾里,时明时灭,如同幻觉。
她坐在高高的轿辇上,一路穿行无人长街,被风吹得有些冷。
金盈欢隐约觉得自己这已经是妖妃的待遇了,大晚上被皇上带去太和殿爬房檐,史书里估计没人这么写过。
她想靠近他暖和一点,又觉得这么做便显得有点谄媚,犹豫着憋住话,什么都不敢说。
可恶,该多披个袍子再出来。
柳承炎握着她的手觉得渐渐凉了,解开外袍匀了一半给她。
“好点没”
他动作自然,她却跟着抖了下。
两人虽早已敦伦过,但夜里蜡烛一吹什么都瞧不见,早上醒来便是面红耳赤也瞧不见人了。
金盈欢冷不丁被他的外袍拢住,鼻息里都能嗅见低郁好闻的龙涎香。
她低低点点头,把袍子捂紧了些。
后宫与前庭泾渭分明,越往前走便越入了政务交错的核心地带。
金盈欢从未出过乾清门,眼瞅着宫灯照亮了保和殿的后门,才大着胆子问“皇上平时在这上朝吗”
“在那边,”他伸手往远方指,却像是给她看更渺远的一整片黑暗“圣祖定了规矩,要御门听政。”
远处犹如荒漠,只看得见更远处零星的灯。
金盈欢看得支棱起来,很是好奇“原来不是在房子里,而是在广场上”
“嗯。”
他待她如同龄同乡的玩伴,两人平日都擅长在太后前演出一副规矩模样,碰着面了顽性全都冒了出来。
宫辇行至太和殿前,便是有宫人掌灯,前后也犹如幽暗池水般望不着边际。
便是金盈欢嫁进宫里时,也不曾亲眼见过一次汉白玉的广袤大廷。
她同他一起走到宫中最高的楼屋前,如何仰头都看不清顶端的尽头。
“会不会有七八丈那么高”
“十丈。”
“十丈”
这样一望,人都渺小如芥子,在庄严大殿前如路过的飞鸟一般。
陈毫已经备好了梯子,四处派了多人扶好看好,还特意备了宽大软垫,生怕有主子摔下来。
先有奴仆告罪一声爬到先前,把前后都照明了,再小心扶他们一起上去。
等两人相继站在宫殿最高处的中央,更漏声已到了子时。
这也是柳承炎第一次站在这样高的地方。
十丈,像是能用手碰到天上云雾一般。
他顺着心意高高举起手,能感受到夜风吹拂而过。
在这样高的地方,甚至能看见各宫远景,月下景山,还有泛着粼粼波光的中海与南海。
他竟是这万物的主人。
柳承炎喜欢站在高处,但从前孩童般的玩闹,以无法再应和此刻的心情。
他在夜色里鸟瞰万物,一时间忽然懂了天子二字。
便如天,便如地。
百姓子民听不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样子。
但一呼一吸,一饮一啄,皆是与他有关。
站在高处,便看得见风河流转,繁星无数。
他将在这宫城里度过全部的生命,直到最终化为繁星之一。
金盈欢原本还有几分玩闹的心情,此刻站在他的身侧,也只有静默。
像是醉意笑意都被风吹散了,只看见自己在这天地之间,如一瞬的烛火。
她下意识抓了他的袍角。
柳承炎望了许久山河宫阙,才回首看她。
“怕掉下去”
“不怕。”金盈欢笑起来,觉得此刻美满如梦,心里都很舍不得时间会继续往前走。
“我是在想,如果你冷,也可以靠一靠我。”
“好啊。”他俯身亲了下她的额发“走,回去休息了。”
2
消息隐瞒地很好,之后几天里甚至无人知道侧房的长梯曾被动过,只知道皇帝曾经留宿在金嫔那里。
说来奇怪,金嫔承宠数次,至今没有封号,先前在御花园里逗仙鹤时好像还被宸嫔冷言讥讽过。
这种无关痛痒的八卦反而是允许传的,不仅传到坤宁宫里,乾清宫也一样清楚消息。
冯润心如今行动不便,特意去送了一趟桂花藕羹,自罪管教不力。
“宸嫔的性子你也清楚,哪里是你的问题。”柳承炎亲手给她垫了个软枕,扶着皇后在黄梨木榻上休息“她不过是气我半月都未去见她,使些小性子罢了。”
“润心难得来看我,不提旁人。”
小皇后怀着双胎,虽然太医嬷嬷都悉心照顾着,难免会有水肿不适,鞋子前后改过好几回。
她看着疲惫,但一笑起来仍如春风化雨。
“陈毫,皇上近来可好”
大太监愣了下,看着柳承炎不敢开口。
柳承炎冷嗤一声,还在生着气。
冯润心看出蹊跷来,伸手揉他的眉心。
“再皱眉要生川字纹了。”
也是她来得日子凑巧。
今里安置了秋猎之事,有言官直谏上言,气得他差点当着文武的面拿砚台砸人。
早在两个月前,柳承炎便和冯穆商量着秋猎一事。
秋狩那是趁着鹿肥羊润去策马行乐,算是各朝天子的娱乐项目。
当下边境常有鞑靼作乱掳掠,柳承炎哪里有心情去旁处休憩。
鞑子抢一回北境,他就怒意多一分。
最好是借着秋猎的名义移营向北巧妙行兵,多方布置痛杀一回。
秋天这个节骨眼,对南对北都极为关键。
南方多耕种桑织,春种秋收,到了九月十月便是农忙落幕,可以获得一整年的丰收。
同样,对于北方游牧民族来说,春夏马枯羊瘦,秋季前后正是大肆牧马放羊的好时节。
一到这个时候,不同部落不同民族的牧民都要争夺领地纵横羊马,便是要把绿海般的草原啃秃了才转场至另一处。
再丰茂的草原也经不住这么多部族争抢圈地,抢到的便逍遥自在,抢不到地索性南下劫掠,拿走不少汉人的粮食器皿也算是收获。
往往这时候还会杀戮性命,妇女婴儿深受其害。
这些游贼抢了就跑,来去无影,年年都如鼠患蝗虫般骚扰北境,放肆下作至极
朝廷有意布兵北上,一为劫马二为驱患,照理是民之所向,没有任何问题。
柳承炎上朝时根本没打算提这件事,由兵部安排好布阵路程便是。
哪想到有言官骤然跳出来,跟要刨他祖坟一般就是不答应
“皇上此乃诱杀,当称不仁不义之举”
“贸然出击太过草率,望陛下深思细量,切勿鲁莽行事”
“鞑靼无德,可我大昭端行多年,岂能效仿蛮夷作风”
一帮言官岂止是笏板上写满了劝诫的废话,真跪在庭前说起来就是没完,唾沫星子乱飞不说还一脸悲壮激昂。
一个跪三个跪,见皇帝脸都黑了索性一群人齐刷刷跪下来,就是不从。
皇上,你都没有正式下战书就去偷袭人家,这是不仁不义,是败坏我大昭国威啊
外邦夷狄抢掠厮杀那是他们野蛮成性,可咱们行端坐正,怎么能抢别人的东西大昭的脸还往哪里搁
出兵打仗这种事怎么也得准备个年吧,以前回回打仗回回输,几十年前国都都差点保不住了,绝对不能这样
柳承炎听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他读书时就听说朝中尚文贬武,甚至有些武官为了讨好文官还特意去学书法学画画。
但是人家都欺负到这份上了,还在这讲仁义道德君子行径,圣贤书读疯了这是
他握着一盏茶尽是腹诽,表面沉着脸色没有说话,台下言官更是觉得自己深明大义,十几人轮起来滔滔不绝。
冯穆虽然是个自幼习武的文官,这时候也黑了脸,大有要撸了袖子揍人的冲动。
冯老将军三言两语挡了回去,但也在看皇帝这边的反应。
“陛下,秋猎之事万万不可,恳请三思”
“万邦上国不可诈取横夺,有失祖宗颜面”
等争论声三三两两的安静下来,最高位的皇帝才缓缓开口。
“赐廷杖五十,剥官位罚守忠烈祠。”
不废话了,直接揍。
程潮差点笑出声来,板着脸冷喝一声,让锦衣卫把人拖到午门外行刑去。
这要是一年前皇上刚来的时候,还会耐着性子争辩道理几句。
现在也不跟礼法疯子多讲,直接上板子,好事。
跟疯子争道理折寿啊。
十几个言官没想到掰扯完规矩就得去挨板子,面面相觑还没想起来要喊冤。
锦衣卫一涌过去文臣们齐刷刷地往两边躲,剩下这帮人被抓着肩膀就往外头拖,这时候才惨嚎起来。
“圣上息怒”
“陛下,陛下臣这是尽忠尽职啊”
程潮又一挥手,下属们纷纷掏出用了多年的抹布堵嘴,路上还拖掉了好几个人的裤衩和官靴。
一盏茶的功夫,远处依稀传来了起落翻飞的板子声。
“砰”
“啪”
“啊啊啊啊”
剩下的文臣们噤若寒蝉,再无多言。
武将罕见地被维护一回,好几人都明显乐得不行。
柳承炎看似心平气和地放下茶盏,温和道“还有异议吗”
“陛下,”又有言官噗通跪下来“当今太平一片,何须动武”
皇帝一抬下巴,程潮麻溜的把人抬走。
“陛下这般绝堵不住悠悠之唔”
从早朝到晌午,拢共抬走三十多位。
到后头耐心耗尽,他就差把茶杯扔到那言官的脸上。
戍边将士战死沙场的时候没见你痛惜,民不聊生的时候没听你叫惨,这时候要收拾鞑子了反而一个两个蹦出来叫不平了
许他们欺负人就不许还手这是什么王八道理
秋猎不光要打,最好痛击要害夺回大片疆土,烧荒种地都胜过送给他们喂马
皇上战意已定,朝中保守派的文臣人心惶惶,少不了去请白首辅过去说情。
白首辅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闹头疼,连门都不开,跟老狐狸似得腿一蹬直接装死。
找不着白首辅,他们又去找冯穆和翁奕为。
后头两位也早就学精了,有锅先丢给首辅,说首辅不吭声他们也不敢越级上书,这是犯了大忌讳。
但再回到乾清宫里,柳承炎一想起来还是气得牙痒痒。
得是长了个什么样的狗脑子才能说出这种混账话
一个两个挨板子削官职算是便宜他们了剁了去喂马也好过让这种人糟蹋粮食
冯润心拍着后背帮忙顺气,又在一旁递了果盘道“吃块西瓜,消暑祛火。”
柳承炎叉了块西瓜,忽然怔神看她。
他回过神来,确实还有大事没有和她托付。
小皇后被盯得脸上发烫,抱着瓜盘失笑。
“怎么了”
发妻有孕,他本不该远行。
柳承炎沉默一刻,低头吃了西瓜,半晌道“我打算随军北上。”
“你爹率领中军,我会易容随行,全程也有暗卫保护性命。”
他并无逞能显摆的想法。
相反,他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少了。
无论是北境的荒草狼烟,还是南海的烟波诡谲。
他有意大统江山,却对外界一无所知。
总该出去看看,哪怕会遇到危险。
圣祖爷统帅三军为大昭打下整片江山,靠得也是文治武功,缺一不可。
冯润心没想到他会如此打算,垂眸想了一会儿。
“深怀这样说,便已经定下主意了。”
她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已经红了眼眶,只是自己还不知道。
刀剑弓矢不长眼睛,小时候父兄出征,她从未睡过安稳觉。
梦里哥哥断了胳膊,父亲满脸是血,母亲痛哭失声,她都记得。
但她不能说。
再抬头时,冯润心已是扬了笑容,声音温暖平缓。
“既然想好了,我也会在宫里日夜祈祷,盼你平安回来。”
他看着她,又觉得自己多一分辜负。
也只能低头亲一亲她的额头,眼神珍重。
“一定。”
“不过”冯润心又想到什么,犹豫起来“陛下若是外出多日,朝里该如何瞒着”
她清楚他的性子。
她的夫君像极了一匹野马,生来要奔驰纵横,踏着最烈的风往更远处走。
紫阙朱阁困不住他。
但若是做皇帝,按着礼数便该日夜守在这深宫里。
柳承炎回过神来,点头称是。
这是个问题。
他不上朝,便会暴露自己不在。
今后便是不去北境,也总会有南下西巡的事。
若是次次出巡都以帝王仪仗,劳民伤财不说,官宦势必会提前收到风声,早早粉饰太平。
除非他平日便不多上朝。
他若是平日不上朝,文官武将也就无从揣测。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本身上朝这件事,皇帝折腾,大臣们也折腾。
一群人凌晨天未亮时便各自穿衣洗漱,然后在寒风里听人扯着嗓子唱报国事。
若这么做能躬行诸事也来得好,可上朝时多得是废话连篇请安问好的破事,早晨忙完一整趟,下午晚上还得继续看折子批阅答复,便是累死在乾清宫里也不奇怪。
他如果找个法子避开这桩破事,也能多出许多时间做些正事。
想到这里,柳承炎瞧了一眼陈毫。
后者原本一夜未歇伺候到现在,帝后谈话时正悄悄阖眼打盹,一被盯登时站得笔直。
“奴在”
“取道袍来。”
他至此要做一回昏君。